触目惊心,宣玑记得自己围在那人身边,阻止他,哀求他,冲他发火,甚至口不择言地在他耳边大声吼:“你就那么想把我关在剑里?吾皇陛下,你行行好,放我走吧!” 可不管怎样,灵渊都听不见。 他筋疲力尽,最后只能紧紧地……紧紧地把他再也碰不到的人搂在怀里。 宣玑几乎不敢回顾,用力掐了一下眉心,他一伸手从王泽手里接过,回了娃娃脑壳里,说:“出来。” 娃娃没动静。 无形的力从宣玑身上展了出去,那是斩过妖王头颅的剑气,纵然被深藏赤渊三千年,依然让人胆战心惊,宣玑面无表情地合上娃头上的裂痕:“别藏了,刀灵,我觉得到你。” 半晌,死气沉沉的娃娃动了一下,塑料眼珠重新活了过来。 王泽目瞪口呆,哆嗦了一下:“刀……刀灵?你真是知……不、不是死寂里的鬼娃……是、是吧?不不不……你不用看我笑,咱们保持面无表情就行。” “我一直觉得奇怪,知刀失窃到底是谁干的,”宣玑说,“偷刀的人难道也是为了修复断刀吗?但据我那点浅薄的常识,修复断刀至少要凑齐所有的残片,而所有人都知道,因为当年老肖放水,除了总局地下六十层,燕队身上还有一块残片。他单匹马一个人,从他身上拿东西,总比潜入总局容易吧,为什么没有人动他这一块?” 王泽愣愣地问:“对啊,那为什么?” “因为偷刀的人除了为修复断刀,还有可能是为了阻止我们找全刀身。”宣玑缓缓地说,“在海上,你说你大概在一个月前恢复了一点意识,来到高山王子墓,觉到了自己的刀剑身,刻下沉祭文召唤了微煜王,你用什么刻的?刀灵是器灵,离刀身,即使能活,生灵也不会觉到你的存在,你碰不到这世界上的任何东西。” 盛灵渊猛地抬起头,听见“生灵不会觉到你的存在”一句,他的睫不堪重负似的颤动了一下。 “你用的是上古巫人秘术通心草,刻沉祭文,也是用通心草控娃身。”宣玑继续说,“燕队与你太亲密了,他能模模糊糊地觉到你留下的痕迹。不巧的是,通心草已经失传,而玉婆婆他们那伙人不知道从哪学来通心草的一点皮,用它来遥控木偶,以至于燕队从木偶女身上觉到类似的气息,误以为你和玉婆婆那边有什么关联——把话说清楚吧,知,这回他为了见你,引玉婆婆来自己杀自己,下次还不一定能干出什么事来。” 王泽从他的机车上翻出个急救包,给燕秋山喂了一点盐水,他笨手笨脚的,差点把燕队呛死,燕秋山抑地咳嗽了起来,附在娃娃上的知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几步,又茫然地停住。 “通心草是……我‘父亲’留给我的。”良久,娃娃里才发出人声。 “你父亲是……” “我的锻造者。”知说,“高山王子微云,我生于他尸身之上,父亲留下遗书和木牌,说我这种逆天而生的器灵,与别的不同,有一天器身破碎,我或许不会消亡,因此让我用金乌羽木留下通心草咒,以防万一。那枚通心草咒我以前一直随身藏着,因为不祥,所以没同别人说过,直到我被海毒染,觉到自己时无多,才把它放在了……秋山家里的一个摆件身上。这是他过世的母亲留下的,应该不会轻易丢。刀身断裂,三年里我浑浑噩噩,一直没什么意识,也是直到一个月前才想起来……” 盛灵渊突然打断,语速快得几乎不像他:“什么叫逆天而生的器灵?你和别的器灵有什么不同?” 第79章 知说:“炼器要用生灵祭炉, 更严格地说, 是有生命、并且有灵智的人、妖或是类人族, 我原身是高山人,可我不是生灵……我不是活的高山人。” 王泽一头雾水,“啊”了一声, 心说怎么高山人还分“活的”品种和“死的”品种? “我没有‘活过’。”充时代特的娃娃低下头,忽然有几分落寞,“微云王子闯进毒气室时, 已经晚了, 他抱着一线希望,把那一百零八个孩子炼成刀剑, 期望能延续他们的命,可是一个活的器灵都没得到, 除了我……” 他说:“我还没出生。” “你是说,你是个胎儿?” “微煜王为了控制微云王子, 以‘领养’的名义,把那些孤儿都关了起来,他们过得并不好, 我的母亲那时候已经长成了少女, 很漂亮,无依无靠,被那些无的高山贵族欺负……有了我,她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宣玑耳边“嗡”一声,接着, 像是响起了合声,现实里知的声音与他记忆中微云大师的声音叠在一起——微云大师一脸胡子拉碴,憔悴地跪在剑炉旁,屏息听着里面的动静。 “还是什么也听不见……可你在,对不对?我知道你在,我的直觉没错过,可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微云来回咬着自己的指甲,神神叨叨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到底为什么?” 微云是“天耳”,宣玑不知道他能觉到多少,但他似乎能判断出自己作为剑灵还没死——至少是没死绝,否则,借他个胆子,微云也不敢用“修复断剑”引人皇。 被盛灵渊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微云偶尔会跟宣玑说话。宣玑每次都有问必答,可惜微云听不见,他俩只能互相干瞪眼。 这时,剑炉门口一个声音响起:“你为何不告诉陛下,天魔剑灵已死了呢?” 微云一灵,扭头见一个长身玉立的人影逆光而立。 剑炉在度陵深处,被盛灵渊成了地,除了微云,连普通内侍都不能靠近。可这个人竟能自由地出入。 他蒙着面,只出一双大而清澈的眼睛,目光中似乎含着悲意,走路脚步极轻,到了无声无息的地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那是帝师丹离。 微云不知道为什么,一见这人就有种骨悚然的觉,缓缓地站起来,他后背绷紧了:“大人,陛下不在这……” “我知道,我刚去看过他,给他点了些安神的药香,睡了,”丹离伸手敲了敲已经冷却下来的剑炉,叹了口气,“胡闹啊……他自己胡闹就算了,你们这些人不加劝阻,居然还跟着他一起。” 微云不敢吭声。 “陛下年轻气盛,复国、杀妖王,都是不世之功,我实在怕他就此自,以为天下尽在掌中,可以为所为。先前因为混血妖族设十三司之事,巫人族叛出,已是警示,我以为他能记得教训。谁知现如今江山未定,他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什么‘清平司’。”丹离语速很慢,吐字轻重有致,像唱,格外好听,“我本想着,让他尝尝失去的滋味,清醒清醒也好,事后他要折腾也正常,由着他闹一阵,可凡事要有度……为人臣下的,要守本分,该劝还是要劝,事事纵着哄着,只想着求自己平安富贵,那是佞幸,你说是吧?” 微云嗫嚅说:“我……我只会打铁铸剑,那些都是家国大事,我不懂的。” 丹离眼角微微一弯,出别有深意的几条笑纹:“你真不懂吗,微云王子?” 微云膝盖差点被他笑软。 丹离展开笑纹,温和但不由分说道:“去告诉陛下,就说天魔剑灵已经死了,让他死心,别荒唐了,大朝会上他一脸病容,坐都坐不住,真当群臣都是瞎子?” 微云虽然怕他怕得要死,却还是说:“大人见谅,可……可这样草率无异于欺君,我是发过血誓的,不敢背叛陛下,实在……” “天魔剑灵就是死了,这是事实,怎能算欺君?”丹离打断他,“你既然偷偷见过毕方,想必清楚,那器灵原是一只朱雀‘天灵’,入剑前,是非生非死之态。” 微云后背的冷汗顿时透了。 丹离低笑一声,仿佛他的小动作不值一提:“当年那场炼器,给永远也不会破壳的‘朱雀天灵’赋了生,你就算异想天开,想要复制当年炼器的过程,至少也要做足当年的全套才行——你能么?别自不量力了,按我说的回陛下,血誓不会反噬,陛下就会知道你说的是实话。” 丹离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走了。 剩下剑炉旁无人可见的天魔剑灵和微云两个,都是一脸茫然,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 微云把“赋生”和“做足全套”来回念叨了几遍,突然骇然睁大了眼—— 与此同时,知顶着盛灵渊人的目光,继续说:“我母亲已经死了,而我还是个发育不全的胚胎,那时候没有体外培养,即使强行把我解剖出来也活不下来,我不算活,也不算死,本来是没资格成为器灵的,微云王子以身祭炉,给我……赋生。” “赋生,就是一命换一命,用他一死换我一生,我没有父亲,所以我一直拿他当我的父亲。” 生灵被活生生地炼成器灵,往往要遭受巨大的痛苦,所以成为刀灵剑灵后,即使失去前面的记忆,骨子里也是带着戾气和怨毒的。 可知生来就是刀灵,所以他也像天魔剑一样,保存了自己的天,温润得不像一把刀。 王泽听到这,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宣主任给我讲过这个原理!他说高等级的法则能制次一等级的法则。古人讲,最高等级的法则是‘生老病死,自然规律’,炼器属于‘类同生死’。是第二等,‘死胎赋生’属于生老病死里的‘生’,是上一个等级的,对不对?所以刀身断了,你还活着!” 说到这,王泽一拍大腿:“那你怎么不早说啊!你这不是白耽误事吗,吓死我们了你都,知你小子……” 这时,盛灵渊忽然摇头笑了。 王泽:“剑兄,你笑什么?” “原来如此,”盛灵渊停不下来似的,把“原来如此”颠来倒去地念了三遍,一边笑一边说,“修复刀身,除了刀、骨和血,还要重炼。” “啊……对啊,那炼呗,刀骨血这些硬件咱不都有思路了吗?”王泽无端觉得他这低笑让人骨悚然,“这、这这有什么好笑的,宣主任,你剑笑点这么低吗?我让他笑得的。” 知轻轻地叹了口气:“老王,重点不是那些材料,是‘重炼’啊。” 王泽愣了好一会,忽然回过味来:“等等!不是我想的那个意思吧!所有的步骤都要重现吗……包括死人那段?” “我父亲留下的笔记说,如果有朝一,我不幸折断刀身,就用这通心草潜入他的墓,那里面的空壳是他取天魔剑的教训,给我准备的退路……但如果那一百零八件刀剑身也被损毁,我就只能变成一个无处可依的幽魂了。因为想修复断刀,就要再杀一人,而且是必须和他有同宗血缘的活人。” 三千年前,宣玑追在微云大师身后,看他疯狂地翻阅各种典籍。 “神鸟朱雀栖于南明,足下通魔,镇南明谷中千丈魔气。” 朱雀通魔,因此身负朱雀血的妖族公主才能以大沉咒赋灵神像,搅动世,朱雀“天灵”炼成的天魔剑才能封住赤渊的怨魂,斩妖王千首…… 魔身与朱雀血合而为一的天魔,才是群魔之首。 为了炼天魔剑,人族剖开了朱雀“天灵”,相当于给这只注定不能出生的幼雏赋了生,赋生时所杀的,就是当年那个半人半妖的小皇子。 他身死,魔身成。 微云深夜抱着竹简,瘫坐在地上,烛光映着他的脸,像死人一样。 “喂……你在吗?” 宣玑——当年的天魔剑灵围着他团团转了一天,闻言立刻凑上前去:“在,你明白什么了?丹离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微云听不见他的话,目光穿透了天魔剑灵的身体,发了良久的呆。 “快说啊,你到底明白什么了?” 不知过了多久,微云才双手捂住脸:“若陛下有子嗣,他愿意舍一条血脉……或许可以重新给你赋生。” 天魔剑灵好一会才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他说让灵渊和别人生个有朱雀血的孩子,杀了献祭。 天魔剑一时分不出来到底是“杀孩子”、还是“灵渊和别人生个孩子”哪个怒了他,总之,他炸了,一跃而起,冲着微云耳朵咆哮:“你说的是人话吗,什么狗大师?我看你假冒的吧,简直……” 微云浑然不觉自己正被人破口大骂:“可……天魔注定无后啊。” 天魔剑愣愣地看着他。 “当年陛下身死,方有你生,若要重炼,必要把陛下的魔身钉入剑炉,让他再身死一回。” “不、不可能,你说什么胡话呢!”天魔剑断然否决,“丹离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信他,就是他给灵渊下药……喂!” 微云猛地站了起来,从看不见的剑灵身上穿了过去,嘴里念叨道:“一试便知……对,我有血誓,一试便知,若我不死……” 微云发过血誓,不能背叛人皇,所以他的话盛灵渊一般听得进去,因为如果他欺君,谎言出口时,自己就会遭到血誓反噬。 除非血誓认为他的欺骗是为了保护主人,不算背叛。如果血誓不反噬,就证明他的猜测没错。 血誓……终于没有反噬。 丹离说得对。 但盛灵渊不信,他坚如磐石的理智被他的剑灵熬得一渣不剩,于是微云只好托付毕方一族,私下来了一团赤渊火,在最后一次重炼时,把赤渊火掺进了剑炉里。 赤渊火污染了剑身,曾经被天魔剑灵一一镇的赤渊怨魂在剑身里嘶吼挣扎,三尺的青峰像是一处浓缩的人间炼狱,盛灵渊不得不亲手断剑。与此同时,他梦里那个“放我走”的声音越来越频繁,几乎到了青天白也会幻听的地步。 他终于……亲手封了剑炉。 心如炉灰。 盛灵渊几乎不想再看到任何人,他抬起头,林间枯枝弥漫在他的视线里,只有长青的松柏苟延残出一点绿意,死气沉沉的。 难怪……难怪微云要躲开他自尽,难怪微云不肯把唯一炼成的知刀给他。 那个一辈子窝窝囊囊的男人,竟有胆子撒这样一个弥天大谎。 “他那时……就在我身边。”盛灵渊想着,眼前的晴空仿佛旋转了起来。 他诛微煜王后,迅雷似的杀回朝中,与宁王里应外合,以伙同高山人叛的罪名,连夜抄了十几位老臣,不审便斩,株连甚广,在帝都城南下了一场血雨。随后一步一步地踩上了权力的巅峰,清算所谓“功臣”,变死太后,最后是一手将他养大的帝师丹离—— 当他在特制的天牢里见丹离最后一面的时候,两人隔着一道铁窗,简直仿佛在照镜子。除了脸,神态、腔调、眼神、坐卧行走……都太像了。 丹离被斩首,只为示众,他是朱雀神像之灵,砍成几片也死不了,处斩的只是个身材差不多的死囚,真正的丹离死在一个寒铁打的天牢里。 他七窍被钉死,泡在一个血池里,四下是密密麻麻的符咒,那些血气会侵蚀他的身体,直到世上再没有朱雀神像。这是后世传说中,武帝的暴政之一,止民间供奉任何神像与人像,胆敢窝藏神像者诛九族,见而举之赏金,不举,以同谋论处,一时人心惶惶,谈庙变。 这道强制令席卷全国,整整一年多,启正五年年底,最后一座朱雀神庙付之一炬,从此以后,即便世上再有人搞这些巫蛊之术,所造神像也都是后世臆断,没有原版了。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