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麻烦,又不是旁人,你阿玛还能吃了你?想来你也没什么要瞒他的事,只是和我说起来比较方便。” “是。”弘晚应了一声,坐到对面。沏好的茶冲入盏中,放到我面前,清冽茶香,余烟缭绕。 三个儿子,三种情,分别像了胤禛的某一点,又各有相似之处。弘晚最像他阿玛的隐忍克制,心中细思量,做总比说多。如今要与我谈,该是很重要。 早前弘历说过弘晚要走,这年都过了花都开了,也没见个动静,中间还横了一档子福晋儿子同时中毒的变故,不知他做何打算。 茶过三旬,我们就坐在石桌两端,夕正好,余辉笼在他身后,浅淡了沉思。 茶中味,清苦甘甜,沁在口舌之间,回味无穷。胤禛对这个二儿子真是不错,好东西总有他的,难怪弘时心有不甘。只是……若是弘晖在呢?这心要怎生偏法? “额娘……” 坐等许久,终是开口。我朝他笑,等他继续。 “墨晗的身子已是好了,多谢额娘费心照拂。” 他谢人时总是这样,一双冷眼直望到你心里,有情有义的样子,倒不觉生分。我像看到他小时候,伴着红挽一起,站在我面前,那时的笑容没有这么多,温暖倒是神似。 弘晚的笑容从眼尾泛到眉梢,生动了一张脸,那么年轻,红齿白,分明与胞姐十分相似,看起来偏又男儿气十足,也是怪了。我自思量,他倒说起话来,“额娘该是知道,原本儿子想要走的,只是出了这样的事,便不走了。” 我点点头,仍是问他:“原想去哪儿?” “皇子能去哪儿,无非请了阿玛的旨意出去住,也没什么稀奇。” “现如今呢?” “如今,既是阿玛未提,那便住在里,与往一般。” “既如此,还与我说?” 面前的笑脸更见认真,点头应道:“额娘早就知道,总要跟您说一回,免得额娘担心。” “我不担心,你自有你的思量,要走要留,都有道理。”我顿了顿,反问:“想像你大哥那样?” “没有。”弘晚垂下眼帘,再抬时笑意未散,为我又斟了盏茶,继续说道:“大哥有大哥的事做,我有我的,弟弟们也是一样。” “弘晚,如果你不喜……” 如何安排,我未想过,胤禛或许想过,我不能代他许给儿子什么。我错过一次,改变了长子的一生,不能再犯第二次。 弘晚从不与人为难,接了我的话头,稳稳说道:“额娘想多了,儿子没有不喜。天下之大,皆是阿玛的,去哪里都一样,只是……原先担心的事发生了,儿因我受累,既如此那便不走,里最安全。” ☆、299.岂曰无祎 里安全么? 见仁见智! 皇的人,谁不是一人长着三个心眼,是人是鬼是怪,连我这样得势的都如此,何况那些努力活着想要营生得更好的。谁也别怪谁,都一样。 老话儿得好——养儿一百岁,常忧九十九。 还有人——儿孙自有儿孙福。 哪一句更有道理?我也分不清。 弘晚端坐着,时而为我续茶,时而上两句,我与他,难得的闲适。他的心里不是没有芥蒂,却不摆在桌面,对谁也不肯多讲一句。我的心就疼起来,针扎不及万一。有时,太懂事真的不是什么好事情,苦的永远是自己。 胤禛可有与他提过? 曹,曹到。 院门极轻地自外推开,祖孙俩站在外面,一高一矮,一黑一粉,手牵着手立在门槛外。 弘晚调了方向,展开双臂,念儿便像出了笼的鸟儿飞扑过来,一声声阿玛唤个不停,让我这个旁听的都觉得柔软幸福。 胤禛缓步踱过来,在我身旁站了会儿,自顾坐在旁边的空位上,看着父女俩你来我往的耳语亲昵。 来也怪,自,弘晖敬他,弘晚也敬他,弘历弘昼亦然,只是这敬与敬之间还是很有分别的。弘晚最为规矩,天生似的冷淡自律无端与人生出段距离,可他时而展的随温暖又令人觉得极亲近。就像此时,见到胤禛来了不会刻意起身相,也不会恭谨招呼,眼里心里就是闺女,逗得够了才赶回屋去,斟茶给自家老子喝。 静坐在旁的胤禛也很随意,换了身黑常服,暮下几乎看不出暗纹,接了茶便饮,随手放回桌上,不话,也没打算走的样子。 院子里很安静,只我们三个,夕渐短,凉风袭袭,清幽的花香,还有茶香。自我进院就没见到侍候的人,弘晚自己换了新茶,又给胤禛上。 不一会儿工夫,永念托着棋盘跑出来,仔细地放上石桌,又跑了两趟捧来棋子,弘晚举着她掌了灯,丫头便如来时般转眼消失在厅门后,不知跑到哪儿玩去了。 父子二人下起棋来,谁也没开腔,分执着黑白子,端坐得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雕塑,背脊直,神情肖似。 上回此景好像是在墨晗生儿子的时候,一转眼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换了个住处换了身分,父子还是父子。 斟茶倒水的人换成了我,经纬错间一声声清脆落下,显得愈发宁静。 我无声看着,心里涌难平。 弘晖呢?他在哪儿?在做什么?是否与他的儿子如此对坐着,手把手地教授,还是已能分庭抗礼?亦或,他正与苏长庆坐在一处,如同父子…… 这样一想,不知该哭还是笑。我们的两个儿子,如同戏文,否则哪里会有这般奇异的人生。长子明明活着,却在玉牒中死去;次子本不在玉牒之内,却如鱼得水地活在中,人人皆以为他是下一任继位者,多好笑。 弘时是不是想岔了?代父祭陵的明明是弘历啊!就像康熙在时的最后那几年,总是由胤禛代他去,如此安排不是明摆着人选是弘历嘛,弘时又怎么会想到弘晚身上去呢? 这些皇家子孙个个的,偏偏又都固执己见,就像胤禛的那些兄弟,怎么会看不出康熙的属意?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心有不甘。 这些时,不知他那些兄弟可有动作,想来是不肯安生的。胤禛这个人,他想让你知道的事不肖问,自然一骨脑地倒给你,不听还不行,若是想要守住什么秘密,就是撬嘴也抠不出渣子沫来。 不同于棋子的响动,惊得我险些打了手里的茶杯。天更暗,衬得烛火更亮,两张面孔齐齐望着我,若有所思似的。 我忙将茶上,问:“饿么?我唤他们准备晚膳去。” 胤禛将我按回凳上,敲了敲石桌,赫然几碟心,不知何时摆上的。另一边还有几样致菜,还有酒! 原来他们爷俩早就换了吃喝,哪里还需要我来伺候。 棋还在下,不急不徐,态势均分,实力相当。父子俩全然不见了养心殿暖阁里的样子,悠然又放松。酒与茶不同,愁时易醉,喜时更,此时此刻,人生乐事。 我敛了心神,全神贯注盯着棋盘,听到一声“张嘴”,下意识咬了一口,酥软甜糯。酒杯在他另一边,有远……我就眼巴巴地瞅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到了边。 应着他那声“喝吧”,我才跟领了旨意似的,就着杯口啄了一口,就是个杯子底的量,气! 弘晚最乖,比他阿玛省事多了,直接给上,醇香溢的酒杯却在我鼻子下转了一圈就收走了。倒酒的人扭开头笑,我也只得跟着笑,难道哭么?就为了一口酒,真丢不起这人! 攥在裙摆上的手被握住,紧了一下拢在掌心。温热手掌的主人没事人似的敲了粒白子在纵横错的棋盘之上,眼尾隐约带着笑,突然偏头凑到我耳边,悄声地:“回去再给你喝,我陪你喝。” 酒息吹在耳上,随着凉风飘浮,裹着熏人醉的热度,得我一抖。 弘晚笑起来,连遮掩都没有,手中黑子叮的落回盒中,笑道:“额娘累了,风也凉了,阿玛带着额娘回吧。” 胤禛看他的时候,是我没有见过的神情,许是天黑了我看错了,那一瞬间的眼神与每每看向弘晖时不同,与看向每个儿子时都不同,是一种经年累月的习惯与了解,才会有的微妙互动。 手上一紧,我被牵离石凳,他的手却指向未完的棋局,“就摆在这儿,明再下。” 弘晚应了声好,跟着站起身。 胤禛却未动,立在原地扬头望天,一轮月正好。他的指背敲在弘晚臂上,似是在笑,“那些人都你玛法喜你四弟,所以才把皇位传给了老四,你觉得呢?”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种话出来他想听什么?逗儿子玩呢?还是心里憋屈得狠了,想要找个人诉一诉?今晚月正当空,气氛刚好,所以适合?他是太相信弘晚了,还是……我相信他,彼时会疑弘时,此时绝不是试探! 弘晚也如他般仰望夜空,父子俩并肩而立,像是风吹水面阔出的一道波痕,轮廓笑容皆相似。望了一阵低下头来,抬指扫过胤禛的袖口,拨开刮在上面的佩丝绦,头笑道:“若真如此,那便最好,阿玛最疼念儿,待过个几十年,就传给儿子吧。” 胤禛哈哈大笑,牵着我转身就走。我在他手上捏了一把,反被收得更紧,听见他依然在笑,扬声道:“良亲王,别忘了你今儿的话,一言为定。” 这是喝醉了么? 良亲王是什么啊! 这是要给儿子封王了么?还是早就封过我不知道?反正他做这种事已经很多次了,我已见怪不怪。 回头望去,弘晚长身直立于沉沉夜中,如方才那般望着月明星稀,几盏灯垂挂四周,映着一张浅淡侧颜,无悲无喜。 ~~~ 睡了一觉,阖皆知皇二子成了良亲王。 我才得了消息不过片刻,弘历拉着弘昼蹬蹬地跑进屋,没规矩地坐到我身旁,话都没一句端起茶便喝,就像有人会抢似的。真就被抢了!才喝了两口,茶杯换到弘昼手里,仰脖就给了个底朝天。 解语扯了两条帕子递过去,忙又取了只茶杯上,装模作样地向窗外打量,“两位阿哥跑得这么急,是有人撵么?” 弘历抓着帕子抹了把汗,扔了帽直接仰倒,反笑回来,“姑姑惯会取笑我们哥儿俩,知道的是您疼我们,不知道的还当额娘放纵。” 解语一把揪回帕子,薄丝软缎拂过弘历脸颊,要笑不笑地:“可不就是你们额娘放纵,放纵着我们这些丫头狠狠地疼着你们哥儿俩,放纵你们这么没规矩地跑进来,仔细皇上看到,才能知道好歹。” 弘昼立时坐得端正,扯了扯仍自平躺的弘历,见他不起,弯身凑过去,声地劝:“四哥快起来吧,姑姑得没错,若是阿玛看到,少不得又要罚,大喜的子,可别堵。” 弘历的眼珠咕噜噜转了两圈,定睛瞅在我面上,腾地坐起来笑嘻嘻凑近,卖关子似地悄悄道:“额娘知道不?今儿个可是大喜……” 推着他退开些许,拉近旁边眼巴巴的弘昼,每人额头上戳了一指,“你们玛法走了不到两年,喜从何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出了这道门去可不许四处招摇。” 哥儿俩便老实下来,眼睛里却仍是笑意,不一会又忍不住道:“额娘得是,只是这喜……可不是我们哥儿俩的,是阿玛一早的旨意,二哥成了亲王,实打实的亲王!” 喜不自是怎么回事?封的又不是他们俩,至于高兴成这副样子! 我忍不住笑,接口问道:“哦?既是你们阿玛封的,自然实打实,还能是虚的不成?” 弘昼拍了又要开口的弘历一下,抢着:“额娘没见着,我和四哥可是亲眼得见的,今儿不止封了二哥的亲王,永瑾永璠都一并封了,就连二嫂和念儿也有份。” 这倒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胤禛这回的动静搞得还大。 “可不是!”弘历突然接口继续解释,“之前一儿风声都没有,阿玛瞒得可紧,谁成想今来上这么一出,就连亲王服都是现成的,二哥穿上可威风呢。”着,凑得更近,在我耳畔边边笑:“额娘可是没瞅见三哥那张脸,彩得哟……憋都憋不住,要不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八成能直接气背过去。” “是么?”我睨着他悄声问:“你呢,还有你,你们哥儿俩怎地没气背过去,还有力气跑到我这里来报信儿。怪不得方才一阵风似地刮进来,敢情!是气吹得吧。” 兄弟俩面上一凝,原本歪扭坐着的背立时直,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弘历嘁了一声,“额娘也忒瞧不上我们哥儿俩了,二哥做亲王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们有什么好生气的,替他高兴还来不及呢,您这是把我们俩当成什么玩意儿了。” 弘昼一把扯住往塌边爬的弘历,两人都用了力气,差一并摔下去。 我和解语分别扶住,无奈笑道:“瞧瞧,这还没当亲王呢,就对额娘甩上脸子了,孩子家家的,忒不识逗。” 弘历站在塌边,耷着眉眼,恹恹地:“额娘教训得是,儿子不敢。” 弘昼在他身旁歪着脑袋,冲我眨了眨眼睛,用肩膀着弘历:“四哥,别闹,额娘好像不太舒服。” 我忙就势歪向解语,刚刚好被扶住,眯了眼睛听见弘历越来越近的声音,“额娘怎么了?哪儿不舒服?儿子唤太医去。额娘……” “没事,就是……有儿累了。”我应了一声缓缓抬眼,拉住两人伸过来的手。 时光催人老,他们也长大了,指上覆了薄茧,再不似当年那般幼柔软,已有了近似成年男子那般的骨骼血脉。被两人一左一右地扶稳坐好,解语见我神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将我昨晚包好的礼物放到面前。 “额娘累了,就不去给你们二哥道喜凑热闹了,你们兄弟跑一趟,帮我把贺礼送去,可好?” “成,包我们哥儿俩身上。”弘历应了一声又笑起来,面上有些少见的红,见我看他,垂下眼颇有些不好意思。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