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能改变一些技术细节,比如同样是被怪物抓起来吃掉的梦,他可以把油煎改成清蒸,因而死得略微体面些。 渐渐的,他在梦里越来越随心所,可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五岳四渎、九州八极,乃至于寒来暑往、月星辰都在他的股掌之间。 在梦的疆界,他就是说一不二的主宰,沧海桑田只需一个转念——燕王殿下竟然没有因此沉于睡觉,仍然早睡早起,足见他是个很上进的青年。 梁玄是当今天子的异母弟,手握实权与重兵,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再要上进,就得谋朝篡位——这正是梁玄毕生的志向。 一个位高权重的王爷,不是造反就是被造反,梁玄当然选择造反,在实现造反大业的过程中,他励图治,悬梁刺股,卧薪尝胆,不近女——前面那些都好说,唯独最后这一条,连燕王亲信和贴身伺候的奴婢都不知晓个中情由。 总之从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发现生命的大秘密,梁玄一直都是这么众乐乐不如独乐乐。 不过近来燕王殿下有点乐不起来了。 这事还得从十来天前的某个梦说起。 这一就寝时分,燕王殿下合上曹子建的《洛神赋》,熄了灯闭上眼。 洛水悠悠,白雾茫茫,依旧是悉的配方。 一艘三层高的大舫停泊在岸上,梁玄平地一跃,稳稳当当地落在船头甲板上,心念稍稍一动,那船便如利剑般破开水面向河中央驶去。 接着该是洛神宓妃登场了,白雾渐渐消散,一个人影慢慢显现——这洛神什么都好,就是套路有点长。 梁玄完全可以按快进,但是随意改变梦境容易丧失真实,一旦丧失真实就不容易入戏了,要达到生命的大和谐是必须得入戏的。 白雾散尽,踏浪而来的是董晓悦。 梁玄不认识董小姐,也欣赏不来二十一世纪的时尚,在高贵的燕王殿下眼中,断发是蛮夷的标志,更何况这女子还穿着身不成体统的怪异胡服——董小姐身材高挑,凹凸有致,倒是不难看出别。 说好的“翩若惊鸿、宛若游龙”呢?怎么变成了黑黢黢的子?梁玄懵了,想退货。 他没有丝毫犹豫,闭上眼睛催动心念,再一睁眼,杵在眼前的还是那个古怪的蛮夷神女。 这不玄学!梁玄大吃一惊,不过他是个心机深沉造反的王爷,脸上只出一点点惊讶,挑了挑眉问道:“你是宓妃?” 蛮夷神女似乎听不懂大鄅朝官话,出个很鄙的表情,优雅的燕王殿下觉得有些伤眼。 按照程神女这时该翩然向他飞来了,梁玄看了她一眼,觉得不能指望于她,心里一动,对她道:“过来。” 谁知这神女半点神力也无,竟像攻城的巨石一样径直往他这里砸来,梁玄不退后两步。 待那神女扑通一声掉落在甲板上,梁玄方才走到她身边,低下头打量了她一番。 蛮夷神女毕竟也是神女,容貌倒是当得起一句“皎若太升朝霞”,视线沿着那“延颈秀项”往下移,那身段也是秾纤合度,玲珑曼妙。 梁玄有些心动了,以往梦境中的女子面容都是模糊的,不住细看,否则八成会变成人的脸——梁玄的人除了亲戚就是侍卫和下人,无论出现哪个都很糟心。 和自己的梦有什么好客气的!燕王殿下当即下定了决心,起衣摆跨坐到神女的腿上,抬起她的下颌,指尖传来的细腻触真实得简直不似在梦中,梁玄微微诧异,闭上眼睛低下头,双碰触到了难以置信的柔软娇…… 啪! 从八岁那年开始,燕王殿下就没在自己的梦里受过物理攻击。 梁玄终于觉得不对劲了,再看那一脸悲愤的蛮夷,周身都透着古怪。他陡然生出个荒唐的念头:“你是何人?为何会入我……” 话音未落,那女子凭空从他梦中消失了。 梁玄醒时还能记起脸颊上那种火辣辣的疼,这蛮夷力气还大。 除了脸之外身上还有一处很不舒,燕王殿下瞟了眼被子上的凸起,有点憋屈——正事没办成还被自己的梦打了一耳光,真是有失威仪。 不过燕王殿下理万机,造反大计且忙不过来,哪有空理会梦里一点小事故,转过身便抛在了脑后。 十后是太后六十寿辰,太后是天子的生母,一向把梁玄视作眼中钉。 因而燕王殿下特地起了个大早,沐浴焚香,把自己收拾得风倜傥、英朗不凡,套上六匹骏马拉的金车,带着瞎子都看得出僭越的依仗,兴致去中给那老虔婆祝寿。 天子年届不惑,长腿短,大腹便便,相貌平平,单独还能看看,玉树临风的弟弟往他身边一站,生生把他衬成了个老太监。 太后看着自己田地里结出的歪瓜裂枣,再看看隔壁野地里生出的华茂松,气得口歪眼斜,半晌没正过来——梁玄只作不觉,气死最好,把生辰变成忌才叫称心如意呢。 可惜太后身子骨硬朗,非但没死,还溜完整长寿面,立志要寿与天齐,燕王深遗憾,不由多喝了两杯秋白。 宴席设在清凉池畔,池中荷花盛开,上千盏灯烛将池周围映得煌惶如昼。 席间照旧有舞乐助兴,池中央支棱起一朵硕大无朋的荷花,绢纱制成的,不知安了什么机簧,随着琴瑟之声慢慢绽开,出莲蓬上身着轻粉纱衣的美貌舞伎来。 舞伎轻体软、柔若无骨,在花心翩翩起舞煞是好看。 哼,梁玄冷笑着闷了一杯酒,不知又是哪个阉竖使出浑身解数来讨那老虔婆的心。 燕王殿下一冷笑就闷酒,闷完酒再冷笑,如此循环往复,不知不觉就喝多了,头有些晕,也不等散席,告个身体不适,大摇大摆带着随从打道回府歇觉去了。 正所谓有所思夜有所梦,梁玄躺在上阂上眼,便梦到了清凉池。 梦里是白天,池畔空无一人,池水在明晃晃的光下漾,漾,得人心起伏。 池中的荷花比寿宴上的大了数倍,足有半间屋大小,且花瓣栩栩如生,还挂着晶莹的珠。梁玄意地勾了勾嘴角,催动心念,一层层花瓣如活物一般轻轻颤动,接着徐徐打开…… 梁玄一个腾跃,潇潇洒洒地落到荷花中间,然后叫眼前的情景吓得打了个踉跄。 花芯里躺着个□□的女子,朱微启,膛随着均匀的呼轻轻起伏,显然是在睡。那女子有些面善,又顶着一头古怪的短发,梁玄立时回想起来,这不就是上一回的蛮夷神女么! 燕王殿下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男子,乍见如此惊心动魄的场面,不由血脉贲张,鼻下虫爬似的,抬手一摸,竟然了血。 梁玄忘了在梦里一个念头就能止血,愣愣地掏出帕子擦了擦,不自觉地上前一步,俯下身,伸出手,就在指尖将要触到女子身体的时候,他突然想起先前那影影绰绰的念头。 若她真的是梦以外的东西,那他岂不是强人所难? 燕王殿下犯了难,倒不是他想当柳下惠——投怀送抱的女子能从承平门排到明光门再绕城墙两圈,他堂堂燕王殿下犯得着做这跌份的事儿么? 梁玄瞟了眼四仰八叉的女子,不敢细看,非礼勿视地背过身去,决定等她醒来问问她的意见再作计较。 谁知等了许久也不见那女子有动静,梦里的时间时快时慢,他也说不上来过了多久,只觉百无聊赖,腿也有些麻了,就在这时,他突然灵机一动:要验证心中的猜测,眼下不正是天赐良机么? 果决的燕王殿下毫不犹豫地转过身,走到神女身旁,凝神屏息,双目紧闭,在心里默念:“□□!” 梁玄忐忑地睁开眼,那神女果然并未如他所愿变成□□,他也厘不清究竟是喜还是忧,梦里出现了无法控制的东西,这在他学会控制梦境后还是破天荒第一回。 造反分子大多心细如发,燕王也不例外,在反复确认自己不能把神女变成□□、猧子、苕帚、香炉之后,他摸了摸下巴,不屈不挠地另起炉灶:看来整个变作他物是不行的了,那莫如试试从细微处着手。 他略扫了一眼赤条条的神女,只见她面容姣好,骨匀停,肌肤如脂如玉,唯独那头青丝不过三寸许,实为美玉之瑕,当下将意念凝聚在那头有碍观瞻的蛮夷头发上,念道:“长。” 一阵微风徐徐吹过,动了神女的发丝,梁玄凝神一看,似是长了些许,又似并无变化,又不好将一把尺子过来比一比,他只得再接再厉:“长长,长长长。” 如是四五个来回,那神女的头发仍旧丑陋不堪,秀丽的眉头却微微一动。 醉心科研的燕王殿下不曾留意她脸上的动静,目光从发梢移到肩头,又转到锁骨,接着不受控制地溜了个坡,滑到那不同于男子,堆雪般的...... 梁玄不由想起前几在梦中与神女嘴相触的滋味,一阵气血上涌,鬼使神差地就伸出手。 那只手究竟没落到实处,距那实在处寸许,不上不下地悬着,梁玄经过一番烈的天人战,正要收回手,好死不死就在这时候神女突然翻了个身...... 燕王殿下只觉手中之物柔似绵而含韧,腻若羊脂而生暖,掌心的触妙不可言,待要细品,只听那神女一声怒喝,心里暗道不秒,来不及收回手,□□猛地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 第3章 再三 梁玄是生生疼醒的,醒来时汗浃背,活似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未及睁开眼,先探手摸了摸仍在隐隐作痛的某处,心有余悸地长出了一口气。虽则这二十多年来英雄无用武之地,可英雄若是不在了,也是难免伤怀。 真痛啊! 梁玄虽是个正经王孙公子,却与他那些锦衣玉食、坐不垂堂的兄弟们不同,拜他那仇人般的亲娘所赐,他幼时还未曾识得诗书礼乐,已经与笞杖鞭子相莫逆,十几岁便被扔去边地,成腥风血雨里来去,他中过箭,挨过刀,五年前被亲叔父一剑险些刺穿心口——梁王殿下不是没痛过。 然而这些伤痛都没有梦中蛮夷神女那开天辟地的一脚醍醐灌顶。 燕王殿下什么旎心思都歇了,恍惚地瞪着帐顶,在心里默念佛号,只求佛祖保佑,莫要再让他碰上那位凶神恶煞。 定了定神,梦里带出来的痛渐渐散去,梁玄方才后知后觉地嫌弃濡的中衣和褥子乎乎的难受,略微探了探身,对着帐外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阿金!” 一脸机灵相的小僮赶紧上前来,小心翼翼打开描金著彩的乌木屏,把烟灰万字纹的轻罗帐挂到帐钩上,低声音邀功:“殿下,那姓张的阉竖来请您入,奴婢将他拦在二门外候着,有半个时辰了。” 梁玄蹙了蹙眉,毫不掩饰嫌恶之情:“我知道了。” 里姓王的阉竖两只手数不完,不过阿金口中那个只能是天子近侍张良玉,他亲自堵上门来,连梁玄也不好拒之门外。 必定是慈安那老婆子又想出什么损的招数,撺掇她的胖头蛤.蟆傻儿子治他呢!梁玄冷哼了一声道:“让张寺人稍等片刻,待我盥洗更衣。” 梁玄不慌不忙地沐浴更衣,把张良玉又晾了半个时辰,这才带着侍卫仪仗跟他进觐见天子去了。 到得显殿一看,果不其然,太后也在,见他入内忙拿起牙骨扇摁了摁嘴角,可面的得哪里兜得住。 梁玄公事公办地行了礼,然后便兜着袖子杵在一旁。 天子觑了太后一眼,声情并茂地重重叹了口气。 燕王全无眼,浑然把自己当作了显殿的一抱柱。 天子又一波三折地叹了一声,梁玄仍旧不吭气。天子没辙了,只能看他阿娘。 太后怒其不争地瞪了儿子一眼。 天子吓得一缩脑袋,本就短的脖颈彻底没在层层皮里,越发像只蛤.蟆。 “雁奴啊……”天子不等太后再瞪他,硬着头皮开口,为了套近乎特地唤了他的名。 梁玄有一瞬间的恍惚,自那人死后,多少年未曾听见这两个字了?他随即想起自己身在何处,立时回过神来,声音比平更冷了两分:“陛下有何吩咐?” “伯......吴越王举兵谋反,虽说不成气候,可去岁歉收,开颖州又发大水,仓禀空虚,黎民饥馁......阿兄身边唯独你一个信得过的人了......” 说到此处困意袭来,捂着嘴打了个呵欠。 梁玄掀掀眼皮,扫了眼天子虚浮的眼皮,心中冷笑。 国库空虚,掖庭倒是充实,灭吴的时候充了三千美人,就前些天又从民间搜罗了上千人,前脚颖州水患的消息传来,后脚就大兴土木营建行,他们母子俩手指头里漏一点出来也不知能赈济多少饥民了。 太后看着呵欠连天的儿子,饶是自己亲生的也觉不像话,只得站起身来,从袖管里出条绢帕,作势抹了抹眼睛,又了嘴角:“当年我与你母亲情同姊妹,如何舍得让你去涉险,只怪我膝下那几个不中用的酒囊饭袋,如今社稷有难,竟没有一个能披挂上阵、诛杀逆贼,为你阿兄分忧的……唯有腆颜来与你商议……他与你阿娘在黄泉之下相逢,我怕是无面目见她……” 说着说着竟然真的落了两滴浊泪出来。 梁玄暗暗叹为观止,当年太后还是德妃,和他生母宁淑妃为了后位就差没有捋起袖子搏命,难为她一把年纪唱作俱佳,不捧个场简直说不过去,便道:“太后言重了,玄敢不为陛下、太后效死。” 这就成了?天子尚未回过味来,太后已经发觉不对。 不过梁玄并未给他们翻悔的机会,利索地行礼告退,迤迤然扬长而去。 梁玄坐在步辇上,眼里渐渐浮现出笑意。吴越王梁洄兴兵谋反的消息他知道得比他们还早,得知此讯他便开始绸缪,只等着那对母子帮他把东风送来。 按辈分他得称梁玄一声堂伯父,此人无甚大才,不过为人险狡诈,鬼蜮伎俩不少,叛背后还有吴越旧族的影子,加上那母子俩暗中使绊子,此次南下平叛可谓十分凶险。 不过梁玄从来不怕冒险,当年他统领一群乌合之众平定西南,养出自己第一支亲兵,这回若是能化险为夷,吃下半壁江山,看那母子俩有什么法子让他吐出来。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