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殊不知侍女们个个火眼金睛, 把长公主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红靺鞨和碧琉璃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对董晓悦道:“殿下,荀公子早上出门时似乎未带雨具,雨下得这么大, 回来该淋了。” 董晓悦被她道破心事,恼羞成怒道:“淋就淋呗,胳膊肘朝外拐,姓荀的给你们发月俸么?” 几个吃里扒外的小蹄子都吃吃地笑,董晓悦气结,她的威势真是一不如一,刚入梦时一个眼神就能让他们噤若寒蝉,这才几天,就跟她没大没小嘻嘻哈哈上了。 要知道她曾经是威风凛凛的天王陛下,超级凶的! 碧琉璃凑上前来:“殿下,那就不用派车去接荀公子了?” “……”董晓悦努努嘴,“行了行了,要派就派,哪儿那么多废话!找辆没徽记的轻车,带上伞、蓑衣、斗笠和木屐之类的……” 她那进特地去门下省附近看了一眼,记得从门下省所在的延英殿到门口需要走过长一段没有廊庑和甬道的路,没遮没挡的,一想荀延出来肯定得淋,便又道:“再煮点热姜汤装一罐子,用小褥子包了带车里……你们笑什么?不许笑!荀公子是贵客,要是在咱们这儿染了风寒很麻烦知道吗?” 侍女们嘻嘻笑着应是。 不一会儿马车、雨具和姜汤都备好了,长公主临时又改了主意:“在家待着也无聊,再安排一辆车,我也出去转一圈解解闷。” 董晓悦特地让挑了辆不显眼的轻车,穿了身侍女的衣服,随身带着幂篱。毕竟是去城,人多眼杂,大张旗鼓的被人认出来总是个麻烦。 董晓悦出门只带了碧琉璃一个侍女,主仆俩坐一辆车,另一辆空车留给荀延。 车停在城外,舆人下了车,向守门侍卫呈上名刺和令信,侍卫一看是长公主府的车马,立即就放行了。 这时将近酉时,正是中各部省下班的时间。 董晓悦微服出行,当然不能搞特殊化。舆人按中的规矩把车停在延英殿外专供官员们停放车马的地方。 来接主人的奴仆可以下车在旁边廊庑下歇息,董晓悦和碧琉璃仍旧坐在车上等。 他们到得算早,陆陆续续有别家的车马和奴仆来到,空气里弥漫起牲畜和土的腥气,实在不太美好。 主仆俩拿熏过香的帕子捂住口鼻。碧琉璃小声道:“殿下,要不奴婢在这儿等,您先回府罢?” 董晓悦把车帷开一条朝外望,已经有下值的官员往这边走来。 她摇摇头道:“来都来了,反正也等不了多久,这里太闷了,我们下车等吧。” 下了车,他们不敢人群扎堆的廊庑下去,离得远远的,撑着伞在雨里站着。 董晓悦一身侍女装束,伞沿前倾,低低遮住了大半边脸,经过的人只当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婢女,并不多看一眼。 谁知道等了约莫半个时辰,人来了一批又一批,身边的马车来来走走,只剩下为数不多几辆,还是没见荀延出来。 “殿下,荀公子别是与我们走岔了吧?”碧琉璃问。 “只有这一条路,我们几双眼睛一起盯着,怎么会错过呢?”何况荀子长生得玉树临风,气质又风,在人堆里别提多扎眼,错过谁也不能错过他。 正说着,碧琉璃突然“咦”了一声,指着一个高挑的人影叫起来:“那不是么?” 董晓悦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隔着雨幕只见一个穿着玉深衣头戴黑漆笼冠的男人不急不缓地朝他们的方向走来。 那人身形和荀延差不多,不过步伐沉稳身姿内敛,像一柄收入鞘中的宝剑,和荀子长那种吊儿郎当的狐媚子气质相去十万八千里。 最重要的是,他的右胳膊好好地垂在身侧,没有吊在脖子上。 天渐暗,视线又被雨阻隔,董晓悦看不清男人的长相,可是那身架和气势莫名悉。 果然,没等她开口,碧琉璃又道:“啊呀,认错了,那不是林驸……林家公子么?他在这儿做什么?” “哦!”她平常总是驸马驸马地叫着,她都忘了林二郎的正经官职了,“瞧奴婢这记,林公子是四品门下侍郎,自然也是在延英殿办公了。” 董晓悦也是此刻听她说了才知道。 下帖子约不出来,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他,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既然刚巧遇上,她自然不会白白错过机会,对碧琉璃道:“我去找林公子说几句话,你留心着荀公子。” 说完也不打伞,从碧琉璃手里拿了斗笠往头上一扣,便朝林二郎走过去。 碧琉璃恍然大悟,长公主哪里是给面首送伞,本是找个借口来堵驸马!不免为荀公子掬一把同情的泪——亏他今早还巴巴地折了花送来,都是白费功夫,长公主一颗心牢牢拴在驸马身上,有什么法子? 林珩方才远远的便留意到站在雨中的女子,她身着薄红衫子,翠裙裳,在雨笼罩的黯淡天地中甚是鲜明,使他不由自主多看了一眼。 接着他便看见那人戴上斗笠,疾步朝他走来,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窈窕修长的身影似乎有几分悉,不由自主地蹙起眉头,随即展平。 来人已经到了跟前,与他相距四五步。这么近的距离,不能装作看不见了。 他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拜见长公主殿下。”冷淡疏离又尊卑分明,一如他们每一次相见。 “林公子……”长公主扶了扶斗笠,目光从他脸上滑过去,似乎想把他看个分明。又不好意思停留太久。 他地察觉,那眼神有些不一样——以前她看他的眼神总是三分痴,三分自矜,三分垂怜,还有一分小心掩藏的不屑一顾。而今天的这双眼睛里,似乎大半是权衡和审视,还有些好奇——仿佛他是个棘手的问题。 他微微一哂,这变化因何而起,实在是显而易见。 董晓悦偷偷打量眼前的男人,能被长公主从小惦记到大,皮相自然不会差,不过有荀延这个行业标杆杵着,这林驸马就只能屈居第二梯队了。 他眉如墨裁,不过裁得太规矩,欠一分写意风;眼如寒星,只是少了眼尾那一勾,便输了点韵致;鼻梁是,鼻翼略厚,不够秀气;上嘴太厚,下嘴太薄,比例略微失调;耳朵也太大了一点…… 董晓悦自己都没意识到,她总是不知不觉把燕王殿下当作颜值标尺,须得长得和他一模一样才合她的心意。 林驸马颜值不够气质来凑,董晓悦不得不承认,他周身那种拒人千里的高岭之花气场,对特定人群来说很有引力。 “我看世人皆傻”的眼神也确实很有几分燕王殿下的影子,从他身上,她也觉到了梁玄的气息。 董晓悦拧着眉头发怔,不说话,又挡着去路,苦了林驸马淋了一身的雨,只好暂且放下冰山雪莲的偶像包袱,主动开口:“长公主殿下在此等候,所为何事?” “啊?哦!”董晓悦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确实容易引起误会,她也不好澄清,想了想道,“我就是想跟林公子道个歉,今□□会上的事连累了林公子。” 林珩挑挑眉,冷冷道:“殿下不必自责,在下并不介怀。” 董晓悦再迟钝也看出他不待见自己,还有点情绪——当然,大婚前被绿,没点情绪才不正常。 董小姐觉自己有义务解释一下她和荀延是清白的,唯一的问题在于,他们实际上不怎么清白。 她只好避重就轻:“荀公子只是暂住几天,赁好房子就搬走了,他不是我那什么……” “长公主殿下,在下无需知道您与荀公子是何种情,”林珩打断她,话说出口才发现这么说倒像是吃醋负气,故意说反话,自嘲地一笑,抿了抿:“殿下不必多虑,在下很清楚自己的本分。” 他的眼神就像一只被缚住翅膀的雄鹰,桀骜不驯,偏偏不得不向形势低头,董晓悦仿佛看到了自己在资本爸爸跟前卑躬屈膝却又心有不甘的样子,不由深同情:“林公子,你要是不喜这门亲事,我可以去跟阿兄说。” 林珩蓦地抬起眼,狐疑地打量着她,似乎在分辨她这话是出自真心还是试探,目光微微一闪:“但凭长公主殿下做主,能得殿下青目,是在下三生有幸,此身非我所有,不敢自专。” 当年先帝赐玉时,没人问他喜不喜,父亲和当今为他们订下亲事,也没人问他喜不喜,他的喜从来都是无足轻重的事,如今她倒来问他? 他喜么?林珩掀起眼皮看了看眼前的女子,她无疑生得很美,这些年来无数人反复告诉他,仿佛这又是上天对他的恩赐。 不过此刻,他难得能心平气和地看她,于是第一次注意到那双眼睛很好看,像无云的清夜。 她的目光让他觉得,林家二郎只是一个牢笼,一重桎梏,甚至连他的身躯也只是个没有意义的皮囊——在她的目光下,他只是他自己。 林珩突然就有些不确定了。 董晓悦暗暗叹了口气,一个两个都叫她做主,她连半点头绪都没有,做个什么主? 她摘下斗笠递给他:“你身上都快透了,赶紧回去罢,下回再聊。” 林珩没接,行了个礼:“林某先告退了,殿下保重。” 说着便朝林府的车马走去,一个仆人从廊下跑出来,边跑边撑开伞。 董晓悦瞥见一眼,觉得那身影十分眼,定睛一看,心头猛地一跳,那是白羽。 第58章 动心 董晓悦望着林驸马和白羽主仆的背影, 陷入了沉思。 前两个梦中,白羽都是燕王殿下身边的人,第一个梦中他是世子无咎的亲随, 第二个梦中则是小师侄辰白羽, 无论后续怎么变化,至少他一开始总是与燕王殿下形影不离。 白羽的出现, 仿佛为林驸马加上了一个重重的砝码。 那荀面首呢?难不成又是个干扰项?这干扰项也忒特么与时俱进了。 董晓悦拧着眉头, 出神地目送两人远去, 斜斜的雨丝打了衣襟也浑然不觉, 看在侍女碧琉璃的眼里, 就是个为痴狂、失魂落魄的形象。 “殿下,要不您先回府罢?”碧琉璃高高擎着伞劝道,想见的人也见到了,看这情形又碰了钉子,站在这里盯着人看也看不出什么名堂啊。 董晓悦回过神来,莫名其妙地看她一眼:“还没等到人呢,走什么?” 碧琉璃诧异,嘴一快把心中所想直接说了出来:“还要等荀公子么?”她暗暗咋舌, 他们殿下这是一石二鸟、一箭双雕, 坐享齐人之福? 董晓悦一脸好笑:“本来就是来接他的, 来都来了, 都等这么久了,也不在乎多等那么一会儿。” 她当然知道沉没成本不是成本,然而这一夜, 时间似乎与效率与经济都无关,时间是把水酿成酒,把冬雪融化成。在这个的夜,她的心里有什么悄悄发酵。 车马处只剩下他们公主府的两辆车,廊庑下等候的各家仆人都散了,主仆两人便收了伞、摘了斗笠,去廊下等。 天已经完全黑了,雨势渐收,由断线的珠子变成绵密的细丝,落在棚顶上,声音也如同私语般渺然。 一个身影撞进了她的视野中,最初只有一个黯淡的轮廓,慢慢进入风灯浅淡飘摇的光晕中。 没见到人的时候,董晓悦几乎已经盖棺定论林二郎才是燕王殿下,可一见到面首,又把驸马忘到了九霄云外。 她看不清荀延的脸,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他在朝自己笑,不由自主地也笑了,从碧琉璃手里拿过伞,撑开快步朝他走过去。 荀子长走到跟前,毫不见外地一矮身钻进她伞下,董晓悦下意识地把伞举高,荀延轻笑一声,用左手接过伞柄:“等很久了?” 他着雨本来,浑身上下漾着气,脸上一层细密的雨水没顾上擦,连睫上都落着些,茸茸的,有种稚气的可。 董晓悦怔了怔:“还好,怎么第一天就这么晚?” “初来乍到,要学的东西太多,有劳殿下挂心。”荀延轻描淡写地道。 董晓悦也就不多问了,林二郎是门下省的,官职似乎还不低,荀延受人排挤不奇怪——就算林二郎不屑做这种事,自作聪明揣摩领导心意的狗腿总不会缺的。 “殿下还未用过晚膳罢?饿不饿?”荀延用握伞的手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穿得这样单薄,冻坏了罢?” 虽然举止亲密,却纯粹是关切,不显得狎昵,荀面首的气像是装了阀门一样收放自如,起来能让人腿软,正经起来又像个坐怀不的正人君子。 董晓悦刚想答不饿,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荀延笑着把伞柄靠在身上,歪着头用下颌和肩膀夹住,空出手来,探进衣襟里,摸出个拳头大小的东西,递给董晓悦。 董晓悦接过来,上面还带着他的体温,像是从心窝里掏出来的一般。她打开外面包着的帕子,里面还有一层皱巴巴的油纸,把油纸展开,出里头两块小小的糕点。 “午膳时的玫瑰酥,我觉着好,想带给你尝尝,”荀延解释道,“里的菜肴不怎么样,御厨的点心做得倒好。” 董晓悦看着掌心两块小小的糕点发愣。 荀延以为她怕在外面吃东西不雅,凑近过来,冲她眨眨眼道:“吃吧,反正没旁人看见。”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