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衡说:“我恨过许人,比起来许人,我更恨自相残杀的室韦人。我恨我父亲劫掠伐折罗部,他的手下在伐折罗部放火,那一把火烧完了伐折罗部的毡营,也烧光了我对他的恐惧——他再次毁去了我的容身之地,从那之后,我不害怕他了,我对他只剩下了恨。我发誓要杀了他,我要拽出他的心肝肠肺、安所有伐折罗人,最后,我也亲手杀了他,掏出他的心,把他的心踏在泥里,分给了猪狗。” 奉玄眨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发现自己在泪,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为谁泪。 韦衡说:“你恨我,这很好,因为恨比长久,你恨我,你就一定会记得我。我恨我父亲,恨到我可以借着这一点恨活下去。十六岁时,我随军出征,跟随的军队在察坎关外的黑熊沟路,军队想要翻山寻找回去的路,傍晚时在山口遇到了暴风雪,我又困又冷,累得走不动,我想风雪好大,我要睡一会儿,可是我想起我还没杀了我父亲,我就不敢睡,我硬撑着往前走,同行的人接连倒在我身边,我虽然年纪小,可是硬是走了一夜,翻出了大山。后来我杀了我恨之入骨的父亲,我杀了他,了却心愿,我只在杀他那一瞬间到了烈的情绪,后来我只觉得茫然……人,杀了又杀,总是在相杀。 “我多年围剿尸群,杀过很多狂尸。我父亲死后,有一次我做梦,梦见自己又在杀狂尸,不知道为什么,我的部下都不见了,我独自站在中心,周围是无尽的人影,我`下的马一抬蹄,带起一层血污,我环视四周,忽然发现原来我不是在杀狂尸,是在杀室韦人,杀我的同族,周围站着的不是狂尸,都是活人。可是那有什么呢,我的同族也曾经杀害同族,室韦人杀室韦人,许人杀许人,室韦人和许人互相杀戮。室韦人和许人不是都是人吗?问我到底是室韦人还是许人,没有意义。我只知道,人有时候比蛆还恶心,只闻到一点点血味儿,看到一点点利益,就开始互相抢夺,不惜杀死所有同类。 “我从那个梦里醒后,突然到好奇,我好奇要是让尸群来看看人群,人群得有多可笑?尸群同进同退,并不残害同类,人们同伐异、互相设计,自相残杀。我设计了你,奉玄,你的心痛吗?这就是人会做的事。奉玄,我的好弟弟,你有没有想过,狂尸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什么世上会平白出现尸疫?我是一个将领,我只需要消灭尸群。可是当我再进一步,真的去面对尸群时,我不敢继续想了,我现在只想消灭它们。名字到底意味着什么,尸群的真相真的只是‘尸群’吗?我怕问到最后,我会发现,尸群是对人群最大的讽刺,尸群除了面目可憎,其实比人群好得多……其实尸群才应该获胜,人应该死。 “我曾经问你为什么尸疫一直不能除,你回答我说因为狂尸很凶猛。你说的不错,狂尸确实很凶猛。它们凶猛,成群之后更加凶猛。尸群接纳同类,可是它们没有心智,它们有时候就像黄河的水,可以被利用,也可能会冲垮利用它们的人,反噬一切。我说戚屏下了罗源郡的消息,其实下消息不是她一个人就能做到的,这是朝廷和卢州军都希望的,他们都在利用尸疫。朝廷、卢州军之间夹着百姓,百姓的命不算命,只是文书上一笔记下的数目罢了:三万、五万、十万……一条一条的人命,没人真的在乎。我曾经就是这样一条命,不被人在乎。 “朝廷防备卢州军,朝廷需要卢州军平,又希望卢州军不要太快就平了:太子手腕强硬,戒心太重,卢州军没有完全掌握在朝廷手里,卢州士兵太多,一旦平,如果将领主动或被迫生出异心,朝廷就会遭殃。朝廷希望尸疫牵制住卢州军的注意力,同时,朝廷希望自己信任的将领在卢州立功,逐渐收回军功、军权。不止朝廷需要尸疫,卢州军也需要尸疫,我姨母是卢州军的首领,就算她没有私心,这也不代表她可以要求所有卢州将士都没有私心,毕竟有人就是为了名声、权力才来了卢州——卢州军需要通过尸疫让朝廷知道,朝廷无法独自处理尸疫,朝廷不要妄想立刻收回卢州镇军的权力。 “罗源郡最后死了八万人,几近灭城,这不能只怪戚屏一人。罗源郡就像一个傀儡戏台,最初朝廷牵着袁肇的线,要袁肇登台,袁肇治不住尸群,被尸群反噬,所以我作为卢州军将领,得到了登台的机会。罗源郡的博弈,差错,最后是卢州军赢了。名叫韦衡的狗在罗源郡被累死,它死了我才知道,只当听话的狗没有出路,我不想再做一条忠心耿耿的狗了。” 韦衡说:“奉玄,罗源郡的大就是尸疫的一种真相:尸群没有心,可是人有心。功名之心、利禄之心、权之心,种种机心。盛世之名,掩盖底层疾苦;将军之名,由白骨累成——我不稀罕名声,我到底有什么心,天地最后会替我见证。尸疫存在的时间越久,就会有越多人生出利用尸疫的心思,到那时候,尸疫一旦失控,那谁都无力回天了。我唯一的心只是……我再也不想让这场尸疫继续下去了。” 韦衡最后说了一句:“我真的累了。” 屋中很黑,奉玄只能借着炭火的微光看见韦衡的轮廓,他看不清韦衡的神。和尚们在远处唱:“……无祀孤魂,来受甘味。” “无祀孤魂,莫争莫夺、莫推莫抢,来受甘味。”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