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浸了一树白梅,花瓣落在地上,好像南方融化的雪,和地上混着尘土的水混在一起,看着有些脏。 “中午就下起来啦。郡王和诸位郎君娘子很有福气呢,宴会散了,这雨才下起来。” 有福气吗……荀靖之问:“白天有人来过吗?” “啊对,有的。陛下让太医来看看您的伤,我们说您在休息呢,让太医先回去了。郡王身上有哪里疼吗,伤口还好不好?” 荀靖之左臂泛疼。他左臂的伤是一道旧伤,每逢雨雪天气,左臂的骨头就像在被虫蚁啃噬,泛出隐痛。他背上的伤不太疼,但是很,伤口已经结痂,他等着那些血痂掉落。 周敦平…… 荀靖之想起一个人名,一个带血的人名。 血模糊的周敦平。 他在一团血中找到了一颗多伽罗木佛珠。 婢女看荀靖之不说话,试探着问:“郡王不舒服?” 荀靖之摇了摇头,说:“不必备膳了,我继续睡了,明麻烦你们早些叫我。” 婢女问:“屋中要点灯吗?” “不必了。” 婢女退出了房间。 荀靖之在一片漆黑里听见了雨声,簌簌的雨声连绵不绝,雨丝将天地连起。天有多高,三万三千三百三十三丈高,天有这么高,容不下一个第五岐。窗外的雨似乎不是雨,而是他的追忆,他的追忆就那样铺散在天地之间…… 追忆和思念是差不多的词。当荀靖之叫“奉玄”时,他总是追忆荀靖之的过去,当他成了荀靖之,他又开始追忆奉玄的过去。他追忆的不止有第五岐,还有整个陷落的北方。 他的血脉里淌着太.祖的血,那血起自北方,有着收复天下的雄心;然后是庄宗的血,统一了南北的血;然后是母亲和父亲的血,然而他所怀念的父母,在他的记忆里早已面目模糊,其实他本没见过父亲。 他和父亲长得像吗?“父亲”这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他不悉这个词,以及这个词带来的一切。佛子和父亲的关系很好。 荀靖之放下手里的杯子,看了一眼帐,他希望自己不要再做悉的噩梦了。为什么不能做一场美梦呢? 裴昙和六如比丘尼好,她曾和荀靖之说,他该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荀靖之那时问裴昙为什么,裴昙说:“郡王,我怕你有毒龙入心。” 毒龙入心,他心里有没有毒龙,他并不知道……但是他知道一个噩梦早已钻进了他的心里,他拔不出、动不得,只能被扎得鲜血淋漓。 荀靖之没有回到上,他的头有些晕,可是他不想继续睡了。他没有叫婢女进屋服侍,没有惊动任何人,独自倒水洗漱之后,换了便服,拿上一把纸伞就离开了府邸。出门时,有家仆看到了他,问他要不要准备马车,他摇了一下头。 六如比丘尼在通觉寺修行,通觉寺在城南的佛陀里。 他想去见一见六如比丘尼,他想……睡一场好觉。 荀靖之撑着伞在雨里行走,左手手臂传来沉闷的疼痛。这受不只是疼痛,与他的思念相仿,提醒着他故人的逝去。 孝仁皇太女送幼子入道后,发愿供养佛寺,以一己之力为幼子供养三百间佛寺。皇太女那时心中的受一定与痛苦有关,那是一种沉闷的痛苦,只能积蓄在心中,于是整颗心也被坠得沉下去。 荀靖之只供养了一座佛寺。他以第五岐的名义供养了水目山上的青山幽严寺,青山幽严寺主殿的柏木房梁上刻了出资重修寺庙之人的名字,那柏木上藏着一个名字,也只藏着一个名字:衡塘侯鹤仪第五岐佛子。 衡塘侯,鹤仪第五氏阿岐,小字佛子。 乾佑九年,第五岐已二十岁,理应取了表字。荀靖之不知道第五岐的表字,第五家全家殉国,没有活人知道第五岐的表字。 荀靖之想问六如比丘尼,“名”到底有什么意思呢。一个人叫屠万真羽还是叫韦衡,有区别吗?一个叫奉玄还是叫荀靖之,有区别吗…… 韦衡从本国抚子内亲王那里听说名字是咒。 名到底承载了什么。 荀靖之在雨里行走,走路时鞋底带起的泥水溅了他的衣袍下摆。名的含义是什么,为什么他被困于一个梦魇,如今他果然还活着吗,他果真没有处在一场梦里吗……荀靖之越走越快,他想要一个答案。 他渴望六如比丘尼告诉他一个答案。 他在雨里狂奔,他受自己的脸上有水痕,他不知道那是雨还是他哭了。 永隆死在了他的怀里,永隆的血是热的,不像这场雨,冷得丝毫不带情。 他在建业城內空无一人的大街上奔跑,黑暗遮盖了所有颜,他不知道落在自己身上的是血水还是雨滴。 他害怕自己找到六如比丘尼时,六如比丘尼转过头,只出白森森的骷髅。 他怕一场梦境轰然坍塌。 他怕自己真的一无所有,连一场梦都没有。 初月被乌云遮盖,只在云后显出模糊的光团。雨越下越大,有回家的行人看到荀靖之在路上奔跑,叫他:“喂、喂!郎君,天晚了,雨也下大了,你去哪儿呀!” 雨声哗哗作响。 荀靖之穿过半个建业城,从城北行到了城南。秦淮河中的水涨了起来,秦淮河边上在望楼中守航桥的士兵拦住他,士兵不知道这个狈的行人是从哪里来的。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