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一劫太久,而一百年也太久。在天女再来之前,他一定还会有时间去看六万块石头。 武州山佛窟在雪中独自冰冷,母亲带他乘车进了城。在车上,他对母亲说,平城靠北,夏天会比长安凉,他们可以在一个夏天再来这里,和父亲一起来,一起去佛窟中看一看代朝留下的造像。 一百年确实太久。然而,他没能和母亲一起再来平城。 上次他来平城时,见到了紧闭重重门的荒废城,如今又有人居住在其中。 木鱼声消失后,只有风铃在微风里发出响声。 尼夫人没有召见第五岐,在巳时左右,她来拜访了第五岐,她来的时候,雨水尚未干透,地面上的水痕隐约映出了暗红的墙。 天依旧暗淡。 第五岐向尼夫人行礼,他是客人,尼夫人是主人;他是臣下……然而尼夫人亲自来见了他。 尼夫人已年逾五旬,头发间早已生出了银丝。她在隆正四年落发为尼,遁入了空门,到明夷二年还俗,一共修道二十七年。 尼夫人的个子不高,穿了一件柘的宽袖外袍,除披了一条披帛,手中持着一串白砗磲外,身上再无饰物。 第五岐陪尼夫人在中散步,一个提着香薰的监走在尼夫人身侧微微靠后之处,为她薰香,两个身穿白圆领袍的年少人在尼夫人身后持着遮尘的雉羽扇子,一步一步跟随着她。 蝉鸣早就消失了,不过高树的树叶依旧绿着,绿叶上还带着雨水的痕迹——只凭看,几乎看不出秋天的迹象。秋意最先弥漫在骨子中,看,最初是看不出来的,人们最初能察觉到的,只有夜间的寒冷。 尼夫人对第五岐说:“第五家公子,你还记得许朝的模样吗?老身年少时,是潞王的妾室,曾经去过太极。老身记得自己在太极里走路,看见了女们。老身那时不敢直接抬头,微微低着头,听见了金银珠玉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衣服很香,老身不知道是哪位丽人的衣服香,只觉得很香……老身像走在了云里。” 尼夫人抬眼看向平城的城,重重树冠之后,墙的墙皮微有剥落,透出岁月的痕迹。天暗,一座陈旧的城,如她一般,老气沉沉。 无可挽回地破败…… 尼夫人的身上没有珠玉,第五岐陪她走路时,很少能听到珠玉碰撞的声音。监手中的香薰袅袅飘出香雾,似乎只有这些烟雾还保留着许朝旧时的模样。可是,烟雾……是易散之物。 尼夫人说:“公子,老身终于等到你了,老身终于等到了南方的音讯。老身的儿子在离去时,为老身留下了一封信,要老身一定要等到从来南方的使者。公子,老身怕你南下后,再也不回来,请你原谅老身的多疑……乾佑九年之后,老身不知道有明夷、更不知道有贞和。乾佑十年,老身和孙子、孙女北逃,十一年到达了并州,如今已是乾佑十三年了。老身在并州三年,等不来一个南方许朝的使者啊。老身怕你走了,又不来了。” 第五岐说:“殿下多虑,我若能将消息带到南方,一定会再次回到并州。” 尼夫人问:“公子觉得老身还能再活多久呢?老身是许朝的臣子,愿意等待陛下北还,可是……老身又能再坚持多久,一年、半年,还是三个月?”她带着无奈叹了一声,道:“公子,老身的孙子克俊年少,克俊没有才德,军务全由韩将军做主。老身是一道珠帘后的声音,克俊渐渐长大,有了自己的想法,老身还能做多久珠帘后的声音,而老身又还能发出几次声音。老身离去后……一切又当如何发展?公子,世事无常,老身常常到害怕,并非害怕死的到来,而是怕……再也看不见许朝了。” 第五岐说:“殿下位高年尊,心有大德,代代王殿下听政,理所应当。国事非岐一人所能置喙,岐不敢保证南方大军何时北伐,然,北还乃陛下、长公主殿下之头等心愿,时机适宜之时,许朝定当北伐归还。因此,望殿下千万保重身体,努力加餐,待大军北上收复山河后,重回长安。而岐南下后,当祈福,祝殿下身体康健、代王殿下身心安宁。” 尼夫人忽然问第五岐:“公子可有表字?” 第五岐不知道尼夫人问他的表字做什么,答:“岐字‘非歧’,取道无他歧、不入歧途之意。” “可曾成家?” “不曾。” 尼夫人说:“老身有孙女,品貌特秀,待字闺中。公子何不在平城小住,与荀家共结连理之好?公子成家后再南下,老身与孙女当为公子祈福。而公子有眷在北方,回南之后,定会极力促成北伐,老身也能放下多疑之心。” 第五岐说:“岐……不敢高攀。” “公子不愿为并州尽心。” “不……”第五岐一时语,不知道该说什么。 “还是公子有意中人?” 第五岐没有说话。 尼夫人笑了笑,借“意中人”一句话为自己解围,道:“呵呵,公子,婚事只是说说罢了,不必紧张。你既然敢北上,老身已知道你的决心了。你不愿意的事,老身不会勉强。不过,你一定要记得,老身身在并州的急切之心啊。万万莫忘,并州有人在等着陛下带军归来,一定要早些归来、一定。” 第五岐说:“岐至死不忘。”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