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死了,也有人活了过来。柏中水消失了。自三月中旬时,建业就有言说,第五家阿岐活着回来了。 然而高平郡王在通觉寺供了一盏无名的长明灯。 建业人到疑惑,既然说第五岐回来了,为何要点为死者供的灯呢? 长明灯……是荀靖之为自己的师姐供的。 三月十一那天,他终于又见到自己的好友。第五岐讲述了自己在乾佑九年的经历。那天,对话将要结束时,荀靖之问他,他在和军一起离开堂庭山后,有没有见过自己的师姐。 堂庭山下的镇民说师姐去追军了,此后荀靖之除了捡到了师姐的一把废刀外,再没获得过和师姐有关的消息。 师姐……隐微药师。 这个名字已经变得如此陌生,荀靖之在听见第五岐说出“隐微药师”这四个字时,觉得自己和这个名字之间好像已经隔着一世轮回了。“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1,师姐的道名是隐微,俗姓文,叫舒窈。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2 韦衡在乾佑七年的末尾离世。 第五岐说自己没有见过隐微药师。荀靖之忽然意识到,师姐……大概也和韦衡一样,不会再出现了。 他曾梦见师姐将韦衡的骨灰带去了苏奥云草原,师姐后来在苏奥云草原结庐长住。等他的梦醒了,他徒劳地抓住师姐、韦衡、苏奥云草原这几个词,发现梦里的想法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一直不知道师姐去了哪里、师姐是否还活着。就像他其实并不知道韦衡的骨灰被埋在了哪里。 他想问一问师姐,师姐何时知道了他是八郎呢?又是为什么知道的呢? 他不愿意接受师姐的离去。然而,周敦平说,师姐被他推下了黄河。 佛子没有见过师姐,而周敦平见了。周敦平胡言语,但是就算他再胡言语,他也不可能凭空编造出一位隐微药师。 周敦平在这件事上……大概……说的…… 是真的。 周敦平说佛子死了时,他的理智崩断,而得知师姐或许真的不在人世了……他很冷静,他体会到了一种钝刀割的痛苦,一把刀割啊……割啊……在他的心上割来割去,他受到的痛是钝痛,这种痛不够尖锐,于是他不至于丧失理智,于是他只能清醒地承受。 一个跨越五年的漫长死讯几乎要将荀靖之拖垮——到了第六年,他知道,这把悬着的刀终于落了下来。 三月十一,他身上负担着职务,他该去处理公务。在离开清正名下的宅邸前,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抱我一下吧,就像……”他的嗓子一哑,忽然说不出话来了,他顿了一下接着说:“像……十几岁时那样。” 第五岐抱了抱他,他觉得自己该哭,但是始终没有落泪。 他以为他的眼泪已经在明夷年间够了,原来不够。他以为那天他已经哭了很多次了,原来他还要再哭一次。 他不想哭。他本来不是一个哭的人。 德邻里有人吹尺八。尺八……不适合在建业吹。北方的殿舍气魄宏伟、庄重大方,屋檐投下的影很深,深得就像是尺八绵延的余音。大殿空阔,尺八适合在北方吹响,那呜咽的声音回在影中,长得就像是一辈子。 金戒指发出闪光。 在屋中时,他和第五岐说,他怕自己又在做梦,那时第五岐和自己的童子说了几句话,不久之后童子拿来了几枚戒指——戒指是普通的金戒指,没有花纹,有些地位的人家里都会备上几枚这样的戒指,用来赏赐仆婢。 第五岐挑了一枚戴在了荀靖之的手指上,挑了一枚给自己戴,他说这样的戒指不太符合郡王的身份,但是正因为这样的戒指不符合身份,是荀靖之梦里都不会戴在手上的东西,所以荀靖之一看,发现手上有它,就知道不是在做梦了。荀靖之看到他,如果看见他的手上也有这样一枚戒指,就会知道他也是真的了。 戴在他手指上的戒指发出闪光,彰显着自己的存在。他知道他必须接受一种现实。 他擦去未曾落下的眼泪,整了整自己的情绪,对第五岐说:“好友,你要看着房安世,看着他死。等他死了,你来找我吧。你去复仇,我不见你,你也不见我。等我们再见面的时候,我一定不哭了。我们要说一夜的话,我……”他哽咽了一下,“我们……把以前都找回来。” 把过去各在一方的几年,也找回来。 然后让所有惨烈的痛苦,在最后一夜得以缅怀,之后就都算作过去了吧。 他等着假房安世的死暂时为所有痛苦写上一个结尾。 在假房安世死前,荀靖之用半个月整理了自己的思绪,静静面对了师姐的离去。 世间无常,国土危脆。他问六如比丘尼:忘记是好事,还是坏事?其实当他认不出柏中水就是佛子时,他就有了这样的疑惑,他觉得自己的记忆出现了偏差,而他不知道那些细微的遗忘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不是好事,但是他在忘记的过程中,一并消去了最极端的痛苦——他该不该忘掉那些他本应记得的痛苦? 六如比丘尼答他:人会忘记。 他问六如比丘尼为什么这样说。 六如比丘尼说:佛在过去、现在、未来,没有时间逝之。唯有人处在时间之中,因此会忘,因此才有时间的受。忘是时间摩灭所留下的痕迹。如果人什么都不会忘记,人便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如果每当想起过去,过去便会分毫不差地展现在眼前,正如正在发生一般,那么过去与现在就并无区别。人会忘记,这是人之为人的一种本。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