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孙宝之?子孙不孝。 第五岐将古琴擦干净后放在了自己的屋中,想着等没事的时候,为琴身擦一擦清油,保养之后,再拿出去找琴师续上琴弦。 荀靖之来第五岐家小住,看到了虎枕古琴。琴边扣着一卷第五岐看了一半的兵书。 梅雨季节,天晦暗不明。 建业人说第五岐命带大凶,心狠如虎,杀人不眨眼,心狠吗……但是荀靖之见过第五岐为掉下的头颅合上眼睛。百卷佛经,半卷兵书,三尺杀生,一点菩萨心——荀靖之所认识的第五岐,乃是世间绝无仅有之人。 荀靖之没有动那卷扣着的兵书,碰了碰只剩下琴身的虎枕古琴。 第五岐问荀靖之能不能给古琴续上琴弦,荀靖之说自己已经有好几年没弹过古琴了,连琴曲都忘了,没办法给古琴重续琴弦。他用指尖抚摸过虎枕的琴面,想起了自己的师兄和师父。 《清心咒》《鹤冲天》,道场启、法筵开,稽首皈依天地水,仙家乐,白鹤飞1…… 雪窦、法镜、江湖汇观,堂庭山上被摔坏的古琴、被琴弦勒死的师叔……荀靖之年少时常常在堂庭山扫地,他没想到自己最后一次在堂庭山扫地,扫起不是梧桐叶,而是碎裂的玉屏。扫帚上沾了一层血冰。 师父还好吗?师兄虚白散人擅长弹琴。 扫叶台上,落叶可还有人在扫? 荀靖之让一个仆人回高平郡王府去取自己的琵琶,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我看见虎枕,想起了我的师兄,你还记得他吗?我师兄的道名是虚白,善于制琴,也善于弹琴,是知音之人。” 第五岐说:“我记得虚白散人,他喜在雨天去舟里听雨。” “嗯。我忘了是哪一年了,我和师姐一起回堂庭山,师兄在道观门外等我们,一边扫地一边往山下看,等我们上来。师兄说自己善养生,我和师姐开玩笑说,师兄要活到二百岁,给我们扫坟头……那时我以为死离我很远,即使我说出了‘死’,知道自己终有一死,也总觉得它离我很远。原来人不是终有一死,而是随时会死。” 死亡不是一个终点,而是一件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情,一旦发生,就打破一切规划。死不能规划。 就算师兄还在堂庭山,师兄也无法给师姐扫坟头了。他们都找不到师姐的尸体。 那些和“奉玄”有关的事情被笼罩在云雾里,荀靖之的记忆一年一年变得模糊,过去如同前生一般,离他远去。他记得自己在道藏中看到过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画家跳入了自己的画中,遍游画中的山水——这是一个不现实的灵异神怪故事。 所有人都是执笔者,以记忆为长卷,画下自己的经历,但是画卷是画卷,画画的人是画画的人,现实是人是无法进入画中的,人有了回忆,就会被回忆拒之门外,永远无法再回到其中。 即使死亡来临,也无法再回到其中。 荀靖之有好几天没见到第五岐了,昨天在也没能单独和第五岐说几句话,他对第五岐说:“好友,有几年里,我反复想‘记得’和‘死’的含义。不论你回不回来,我都会记得你,就算没有结果,我也会记得你,这辈子到死都会记得。你回来了,这不是对我那些闷闷不乐的子的补偿,只意味着我得到了一个结果。我绝不谦卑地接受天意,在你回来时,认为是我动了上天,所以它垂恩于我。我们之间的一切,都是我该得到的。” 第五岐扣住荀靖之的手,叫他:“汝宁。” 汝宁、汝宁。屋外的雨水从梧桐叶子上滑落。 第五岐说:“我回到许朝之后意识到,我们之间不曾相见的陌生六年会一直存在,其实我很害怕我们会就此变得生疏。我觉得物非人非,剩下的东西真的很少了。但是我渐渐发现,虚空不是立刻被补上的——因为你还在,所以那些失去的东西、过去的裂痕,一切都会被慢慢补上。你在我身边,我会觉得安稳,一点一点扩散开的心安。” 荀靖之忽然笑了笑,说:“别说六年了,六天都会变得生疏,我们怎么这么客气了。也可能是我累了?没什么神。” 第五岐说:“累了要歇一会儿,怎么这么累?” “可能因为我在上清住了几天,最近都醒得早。今天也是四更就醒了。不过门一直没开,我一直出不来。昨天我只和你说了我来找你,都没能和你说几句话,其实我想着今天早点来找你呢。” “今天没什么事了,奉玄小睡一会儿,补补觉吧。我陪着你。天气,地面回,被褥也,我让人在熏笼上暖一暖被子,然后落下帐,你舒服地睡一觉。” “不去上睡了吧,天不亮,不用落下来帐子。落下来帐子也闷得不舒服。帮我在窗下放一张矮榻或铺上席子吧,我在窗下休息一会儿。听着下雨的声音睡觉,就会很舒服了。” 第五岐说:“如果只是睡觉,我给你找个好地方:后花园里有一处别馆,馆里种了芭蕉,去那儿睡能听见雨打芭蕉声,更安静的时候还能听见雨水落在湖里的声音。” 荀靖之点了点头。 第五岐说:“但是我没在那里住过,屋子里没有别的东西。” 荀靖之说:“没关系,我只是睡觉。” 第五岐告诉了荀靖之怎么往别馆走,自己叫了婢女和家仆,先去整理别馆了。荀靖之的家仆把他的琵琶取了过来,荀靖之抱着琵琶和虎枕古琴,去了后花园。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