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轻轻叹息了一声,继续对崔琬说:“让你久住在佛寺里,并非我的本愿。” 崔琬礼数周全,他直了身体,身姿端正,抬手向长公主行礼,道:“崔琬知道。”他回复长公主说:“人在世间,有万种不得已,殿下对崔琬,情义深厚。录公行事有误,殿下受累了。” “我听说你近来在寺中抄写经文。” “是。”崔琬回道。崔琬近来一直住在大护国寺中,不能出去,唯有长公主和本国使者西园寺清正来看望过他。崔琬以往是个喜聚会的人,如今独住,长无事,为了打发时间,便手抄经书—— 他现在明白高平郡王困居在高平郡王府时,整抄写《隆正文英》的滋味了:抄写诗文经书可以静心,如果什么都不做,只空熬时间,那时间就变得太漫长了。 长公主问他:“我倒也知道些佛理,可方便问你抄的是什么经么?” “崔琬抄《金刚经》,正抄第十八品,佛问须菩提,自己有眼否、有天眼否、有慧眼否、有法眼否、有佛眼否。” 长公主说:“是《金刚经》啊。我父皇晚年读《金刚经》,亲手注经。我那时被放南方,困居在州,思念父皇时,就请求县令允许我去佛寺一趟,有时他会允许,我就去佛寺,听法师讲《金刚经》……我与父亲相隔千里,竟只能靠经文与父亲维持着联系,我祈愿自己诵经时足够虔诚,使父亲能在读经时知道我的思念。”她说着抬眸看向崔琬,“阿琬,我知道困居的受,你是好儿郎,我看重你,我不将你久困在这里。” 崔琬微有动容。润物无声,长公主是一个女人,这是她的长处——长公主有一双凌厉的眼睛,她不大笑,平时身上总是带着属于天家人的庄严,但是她愿意以高贵的身份说出自己的人之常情,崔琬被她话里的子女情味与对自己的关怀所打动。 他听说高平郡王为长公主送了一卷《宝雨经》,他当然知道那意味什么——面对着长公主,或许他和高平郡王一样,只能戴,难以生出憎恨。谁不希望自己能被一位贵人看着双眼,以真情相待呢? 崔琬想起人情琐事,对长公主说:“殿下,我听说阿昙在建业。我在佛寺,偶然听来上香的人说,您见到小翁主了。我去了秋浦,如果舒迟或周家人问起这件事情,我该如何回答?” “你倒是心细,我竟然忘了这件事情。我是从阿泽那里来的,刚刚看过我的小外孙女,昙娘是个奇女子,把我的小外孙女带回给了我,她是我的恩人。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昙娘将我的外孙女带给了我,是为了让我不要为难周鸾,然后她就去毗陵找周鸾了。” “是。” “周家阿鸾也是个有趣的人,他不该是录公的外孙。”长公主叹了一句,然后对崔琬说:“阿琬既然不久后就要离开建业了,此次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回来,不如在离开之前,陪我散散步吧。我外甥八郎在建业,我知道你们二人是老相识了,我们去他的府里找他,叫他出来歇一歇,和他去水目山上走走。他也略通佛理……可惜阿岐不在,阿岐要是在,那就更好了,若是四个人,正好两两对坐,我们去水目上闲坐清谈,消磨长夜。” 崔琬说:“得殿下相邀,是崔琬的荣幸,崔琬愿意陪伴殿下之侧。不知道宛侯一向可好么?” “北方将有大战。千钧系于一发,不知何时坠落。阿岐守在北方,是受苦了。”长公主想到了第五岐,问崔琬:“阿琬,你看我外甥和阿岐的关系,比起你二崔如何?” 不待崔琬回答,长公主说:“自然是不相上下的吧。阿岐深我外甥,我外甥也同样关怀他,二人肝胆相照。阿琬,你也要护好你的好友,不要让崔涤遇险。” 长公主话里有话,她要崔琬保住崔涤。崔琬想起来崔涤,轻轻抬了一下眉。清原…… 崔琬和崔涤有过过命的情。年少之时,青发,意气非凡,人活着真有无限希望,以为什么都有可能。崔琬一直以为自己和崔涤是一样的:崔涤敢投身行伍,他就敢去争一个进士身份,他以为他们都可以不靠自己的家世,只凭自己立下功业。 人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崔琬以往从未怀疑过,自己和崔涤都会在许朝的国史中留下名字,他以为二人的区别只在于,他要名列儒林传,而崔涤是做了将军。 二十多岁时,他毫不怀疑“留芳后世”四个字与自己有关。 活到三十岁,他不再是无忧少年了,如今他是五品官,官职不算低微——岂止不算低微,才三十岁便做了五品文官,其实已是荣耀非凡。然而,他到这时才知道,想留下好名声并不容易,“留芳”绝非易事。况且,世间诸事,原来竟是时势造人,建功立业的机会,并非单凭人力、心愿就可以得到。 《金刚经》云“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众人之心,原来皆是妄心,虚假如水中之影——崔琬年少时以为的必然之事,只是他的一厢情愿。那是只凭着年少意气,不知道何谓天高地厚,才生出的一厢情愿。 他在寺中抄经,在经卷中发现了一张不知何人留下的诗笺,那诗写得很好:诗作赋北窗里,万言不直一杯水。世人闻此皆掉头,有如东风马耳。 鱼目亦笑我,谓与明月同。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