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慎言 苏晴眉头蹙得更紧:“你这说得什么话?好像我们家还养不起你这口人一样,”她上下打量着萧沁瓷,“我会求我母亲尽量给你寻门好亲事,高门大户你就不要想了,寻个小门小户嫁的远远的,衣食无忧一辈子也不是不行。” 她说着又觉得以萧沁瓷的美貌若真的还俗嫁人,长安城中说不得有好些人会想要纳她回去做妾,再不然置个外室,所说她身份尴尬了些,但男人么,美上头做出什么事来也不稀奇,悄悄把她藏在庄子上,得闲了就去瞧瞧,捂严实点也没什么大不了。 苏晴看惯了长安城朱门绮户中的心照不宣,对此并不觉得稀奇。 萧沁瓷任她打量着,那样审视的目光同苏家人如出一辙,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萧沁瓷对这样的目光并不陌生,从她来到苏家开始,她的舅舅、姨母就一直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从前苏家愿意接纳她是因为萧家给的财帛,后来则是因为她的美貌,何其可悲。 萧沁瓷看着她,忽然想说:“你们想让我出,然后再卖我一次吗?”可惜,太后已经为她找好下家了。 话到嘴边又被她咽了回去,这些话,也不必同苏晴说,说出口又有什么意思呢,好似她在奢求那些不必要也不需要的东西。 她曾是千金之子,苏家人拿她做有利可图的货物,她自己不也是这样认为的吗?有价值是好事,不至于叫人随手丢弃。 或许苏晴能对她说这些话已经是难能可贵,她也是真心地觉得萧沁瓷应该还俗出,纵然这种真心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苏晴觉得萧沁瓷是故作清高,要做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可在萧沁瓷看来,苏晴才是干干净净地从苏家那滩吃人的泥潭里长出来的,她母亲护着她,不肯让她沾上污泥。 萧沁瓷波澜不惊地说:“我如今也是衣食无忧。” 苏晴简直和她说不通:“你这叫什么衣食无忧?你如今还能住在里,万一哪天陛下心血来真要把你迁去方山,你哭都来不及,那时候可不要求着姑母为你想办法。” “我若真要被迁去方山,那自然是连太后娘娘都没有什么办法,我不会去求娘娘的。” 苏晴哼一声:“你说得嘴硬。” 萧沁瓷并不想与她说这些,她来寻苏晴,是另有要事:“听说你定亲了?” 苏晴也只是看在她是自家人的面子上好心提醒一下,见她不领情自己也觉得是瞎子面前搔首姿——枉自多情,到头来还闹了个没脸,也不再与她说那些,只看着她今后是什么下场。 此时听她问起自己定亲的事便可有可无地点点头:“是啊,方才在姑母面前你不是听到了吗?” 萧沁瓷道:“那位安乐侯世子不是良人,你要嫁他可得想好了。” 苏晴只以为是她方才听到了太后和自己的话,来看她笑话来了,她惯来要强,哪肯让萧沁瓷奚落自己,是以虽然自己心中也觉得赵磐不是良人,还是硬着话说:“是不是良人也没什么所谓,有姑母在,我嫁给他之后他也不敢对我不好。” 她话说的那样笃定,可心里也实在没底,眼下她同赵磐已经定了亲,婚事既成定局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再如何她也不会在萧沁瓷面前示弱。 “太后娘娘能敲打他到几时?”萧沁瓷道,“安乐侯世子可是圣上的表侄,而娘娘同圣上的关系如何你心里也应当清楚,若有一你在赵家受了委屈,娘娘真的能为你作主吗?” 苏晴语:“我——” 她又想起她从前朝带来的消息和太后难看的脸,以及皇帝在殿中时丝毫不给太后脸面的做法。她从前以为她姑母已经成为了这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中无主,新帝也要唤她一声婶婶,除夕宴,新年祷祭,苏太后都站在仅次于皇帝的位置上。 可她忘了,自新帝登基后,就取消了每年年初朝中五品以上的命妇进朝拜的旧例,可她姑母做皇后时,无论清凉殿如何得宠,每年她们还是会去参见皇后,没道理成了太后之后反而还免了,归结底,是她非天子生母,天子并不乐意给她做脸面。 苏晴想起她母亲也同她说过类似的话,她那时不以为然,况且她也并不是事事都要去找太后来撑。她知晓一个强势的想要依靠母家来倒丈夫的子只会让人厌烦,莫说是赵磐,只怕到时候连他的父母也会不喜。 苏晴不想做侧室或者继室,她也不想低嫁,她如今来往的闺手帕俱是长安城中的贵女,她低嫁了后也会在她们面前抬不起头来。可长安城中的青年才俊或是勋贵子弟都不大愿意同苏家这种靠裙带关系上位的人家结亲,遑论他们还不是如今那位新帝的正经外戚。 赵磐有千万种不好,可他是正儿八经的皇亲贵胄,叫今上一声表舅,有爵位承袭,苏仪为着这个才在一众提亲的人里选了赵磐。 她说不话来,只好赌气似的一撒手:“表弟又如何,圣上也要叫姑母一声婶婶,即便如今圣上想要追封惠安太子和太子妃,可他也不能将姑母废了去。若真要这样论起来,我还能叫圣上一声表兄呢。” “反正亲都定了,你同我说这些存心要让我堵吗?”她不肯再和萧沁瓷待在一处,只觉自己好心好意来提醒她反而被她反咬一口,“再说了,我阿耶阿娘也不会叫我受委屈,若他赵家真敢对不起我,大不了一拍两散和离便是!” 她说完便自顾自地要往外走,萧沁瓷却拉住她:“你方才说,圣上要追封惠安太子?” 苏晴不耐烦同她说这些,要甩开萧沁瓷的手,谁料萧沁瓷竟然握的极紧:“是啊,前几孔尚书在朝上提出来的,提出要让陛下追封惠安太子与太子妃,朝上吵了好几呢。” 那些零星的线索乍然串了起来。苏晴的进、太后的心急、皇帝的讳莫如深…… 萧沁瓷不让她走,问:“你今进,是不是你阿耶让你来告诉太后娘娘这个消息?” “你放开我,”苏晴皱眉,萧沁瓷的手握得太紧了,她有些生气,萧沁瓷居然敢这么对她,“是啊,阿耶让我进来告诉姑母。我知道圣上一旦追封了自己的亲生父母,姑母的处境就会变得尴尬。” 萧沁瓷放开她:“你居然知道?” 她不在萧沁瓷面前提是太后一点一点分析给她听的:“我为什么不能知道?我又不傻。” 萧沁瓷笑一声,不觉得她有聪明到哪里去。 “那你还知道什么?” “我还知道——”苏晴忽地顿住,警惕地看着她,“你问这些做什么?” 她一时后悔轻易地便被萧沁瓷套了话出来,不过仔细一想,萧沁瓷也算得上自己人,太后姑母也没叮嘱说不能告诉她,况且因着追封的事前朝都吵得不可开了,传到后来是迟早的事,这也没什么好瞒的,她这才放下心,不过也不敢随意接萧沁瓷的话了。 “我见今太后娘娘心情似是有些不豫,方才在殿中娘娘留下我单独说话,又说唯恐护不住我,想让我出去,我不知发生了何事让娘娘有此担忧,原来是为着前朝追封陛下生父的事。” 她话说得巧妙,故意引苏晴认为今太后为她请旨出也是为着追封的事,担心会波及她才要急急将她送出去,果然苏晴不再怀疑,也为今太后的异常之举寻了个合适的理由,下意识便忽略了其中诸多不合理。 苏晴忍不住问:“陛下追封惠安太子,当真有如此大的影响吗?” ……萧沁瓷没有太后那么好的耐心,愿意给她将其中的事一一说清楚,她避重就轻道:“端看太后娘娘如何想了。” 她暗叹一声,虽说陛下的生母已逝,威胁不到太后的地位,但陛下这个举动透给前朝后的信息才让太后不寒而栗。惠安太子妃一旦追封,那就是在时刻提醒众人,如今太极中的这位太后和新帝可没什么关系,太后最看重的就是她自己的地位和体面,皇帝这一出无疑是将太后的面子剐了下来,她可不会是个坐以待毙的。 “姑母肯定不愿意啊,明明就是正太后,临了却要被个死人在头上,谁能愿意?” “四娘子慎言!”萧沁瓷难得严厉了语气。 天子的生母岂是苏晴能随意编排的,萧沁瓷方才还觉得苏晴或许是大智若愚,现在一看又觉得她不是装出来的,是真的愚了。 苏晴被吓了一跳,回过神来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有些不妥当,不过她嘴硬,怎么肯在萧沁瓷面前示弱,当下道:“怕什么,这是在姑母的永安殿呢,还怕被人听了去?” 她虽嘴硬,却也低了声音,想来也是心虚的。 萧沁瓷正道:“这是太后娘娘的永安殿,更是圣上的太极,四娘子在这样口无遮拦,哪天大难临头只怕你也不知道。” 东暖阁同侧殿只隔着两道门,阁中安静空旷,又久无人居,萧沁瓷冷着声音说话就跟有回音似的,叫人身上泛起阵阵冷意。 苏晴其实也后悔了,她偷偷瞥过同侧殿相接的门,掂量着她们方才说话声音的大小以及在那边收拾东西的人们的距离,担心会不会有人偷听到她们的谈话。 第20章 泣 “我知道了。”苏晴赶紧说,再不想在这里多待,撇下萧沁瓷就出去了,出来的路上也在仔细观察,发现人们都相距甚远,且都做着自己手上的活时这才放心下来。 萧沁瓷也跟在她身后出来,见苏晴假装专心致志地摆案上的陈设,也不再相扰。 她对上来的兰心姑姑道:“姑姑,我们回吧。” 苏晴假装忙碌,实际还是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闻言也不装了,转过头来:“你要走?”苏晴还以为太后叫她来是让她在永安殿住几天,没想到只是说了会儿话就要让她走了。 清虚观苏晴也曾看过,冷清孤寂,现下又是临着元正这么个其乐融融的时间,萧沁瓷一个人待在清虚观,未免太孤独了。 萧沁瓷微微一笑:“时辰不早,贫道该回清虚观了,不好在永安殿久待。” 她从兰心姑姑手中接过一早为苏晴备下的锦盒递过去:“四娘子来出阁,贫道许是不能到场,便提前为你妆了。” 苏晴没想到萧沁瓷会为她备下礼物,当下有些迟疑地接过来,见是个平平无奇的锦盒,料想萧沁瓷送不出什么好东西来,便不在众人面前打开了,免得她难堪。 “多谢。”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晴难得软了语气,客客气气地对萧沁瓷说话。 萧沁瓷却主动说:“贫道身无长物,没什么好送你的,四娘子不要嫌弃就好。”萧沁瓷方才让苏晴仔细考虑和赵家的亲事,但如今也是真心实意地祝福,“希望四娘子美顺遂,心想事成。” 好听话听起来总是令人舒坦的,苏晴自觉是个大气的人,不再计较萧沁瓷刚才在殿中说的赵磐不是良配的话。 “承玉真夫人吉言。” 殿中值守的人为萧沁瓷提前打开槅门,北风卷着零星的雪沫子进来,冷得人一灵。 兰心姑姑为她撑起伞,萧沁瓷去正殿向太后拜别,太后也不再多留,说过两句话便让她离开了。 里辞旧新,檐和道上的积雪都被扫净,檐下挂上了大红灯,此时还未燃烛,鲜亮的红在威严肃穆的殿中蜿蜒出一片绯霞。 萧沁瓷回到清虚观,这边还是一如既往的冷清安静,不见红纸彩烛。前里的大雪没来得清扫,殿一角被坏了几片瓦,趁着今天气晴好时禄喜在上头修补。 “禄喜,怎么不报殿中省让他们派人来?”兰心姑姑撑高了伞,望着檐上的人,萧沁瓷也一并望去。 禄喜沉静地回:“这都等了好几,殿中省如今拨不出人手来,只怕要等到年后去了,奴婢想着能不能自己先补补,不然后头几再下雪这里会破的更厉害。” 瓦片破损的地方是侧殿,连着萧沁瓷起居的内殿,平她会在那里看书写字,这几因着漏风的缘故她已搬了出来,只是这样也不是办法。 “兰心姑姑,让他下来吧,反正那间屋子不曾住人,年后修就年后修吧,也不急于一时。”萧沁瓷道。禄喜是个手脚伶俐的,但也只是在伺候人上,修补砖瓦这种手艺活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做的,此时里外都在为元正新做准备,腾不出人手来是常事,她这里也不急。 萧沁瓷让他下来,他不敢耽搁,略略犹豫了一瞬就下来了。 “你和苹儿住的屋子窗瓦可还结实?”禄喜是新被拨来清虚观的,萧沁瓷平素都是兰心姑姑照料起居,禄喜只负责做些活,同萧沁瓷并不悉。他看不出年纪,但很是沉着冷静,处事也圆滑。 “谢夫人关心,奴婢一早就看过了,并无大碍,”他向萧沁瓷请罪,“都是奴婢的过错,一时疏忽才让雪破了梁瓦,还请夫人责罚。” 清虚观的活说重不重,说清闲倒也没有多清闲。萧沁瓷是个好伺候的,殿中诸如供神上香一类的事都不假于人手,只让禄喜和苹儿做些杂活,但再是好伺候观中也只有他们两个人,兰心姑姑是不会搭把手的。冬里活计还要繁重些,每需得清扫积雪,碰着大雪天气更是夜半就要起来,人在外头连骨头都要冻上了。 萧沁瓷怜惜他们,便让他们不用急着做活,这瓦上的积雪也是因着禄喜没有扫干净,最后一场大雪让青瓦不堪重负,这才垮了。 兰心姑姑道:“你既然知道是自己的疏忽,便该——” 萧沁瓷抬手下她的话:“不妨事,责罚也就不必了,年后你督促着殿中省的人将它补好便是,不是什么大事,你不必如此自责。” “谢夫人宽宥。” 兰心姑姑皱眉,显是不意萧沁瓷的处置,但她是主子,既然发了话就没有改口的道理,不过兰心还是觉得萧沁瓷待人太宽和了些,让他们愈发惫懒,忍不住道:“夫人,您还是应当赏罚分明,这观里的人都被您惯的不成样子了,这次坏的那间屋子可是临着寝殿呢,这样禄喜都能疏忽,实在该罚……” 萧沁瓷拾级而上,闻言停下来看她。兰心姑姑被她淡淡的眼神看得不舒服,“夫人,怎么了?” “没什么,”萧沁瓷别过眼,继续往上,“不是什么大事,他们也不容易,不必如此苛责。” “这里人人都不容易,若没个章法岂不是套了,我知道夫人——” 萧沁瓷轻描淡写地打断她:“姑姑现在不也在违逆我的意思吗?” 兰心姑姑最开始到萧沁瓷身边来时也不是如今这般样子,长久的主弱仆强这才将她的心养大了,她背后有太后撑,又远着永安殿无人掣肘,逐渐握住了萧沁瓷身边的一切,也拿自己当萧沁瓷的半个主人了。 太后忌惮萧沁瓷的稳重,在兰心姑姑这里却只觉得她这子似个面人,人犯了错她和颜悦从不苛待,对着自己也是毕恭毕敬,乍然听萧沁瓷这样一说让她生出一阵难堪。 她不敢顿在原地,仍是跟上去,细细去看萧沁瓷的神,见她平静的说:“ 我同他们也无甚区别,不过是太后娘娘怜惜我,才拨了人来伺候,我却不能真的把自己当成主子。” 萧沁瓷话说得清淡,却让兰心立时住了口,不知怎地又想起了方才萧沁瓷看她的眼神,心里便刺刺的。 她疑心是萧沁瓷对她不已久,借着这个机会来敲打她,暗指她把自己当成了主子,处处做起萧沁瓷的主来,此时借着萧沁瓷的话一细想,没让她反思自己,反而对萧沁瓷生出些许不。 兰心是太后拨来看顾她的人,她对太后忠心耿耿,当初因着萧沁瓷出家也一并落难来了这冷似的清虚观,她不曾生出怨言,只是对比仍在太后身边伺候的姐妹难免会有唏嘘嗟叹,心中只等着萧沁瓷出去自己好回太后身边。 如今眼见得萧沁瓷得了圣上青眼,要苦尽甘来,她却还未得势便迫不及待地打起自己来,怎么能不叫兰心姑姑心中气闷。 兰心姑姑这样想着,便也在话中带了出来:“主子便是主子,奴婢便是奴婢,如何能混为一谈,夫人是有大造化的人,以后这样的话还是莫提为好。” 萧沁瓷不如往常一般见兰心姑姑生气就柔声安抚,竟顺着她的话淡淡道:“姑姑明白就好。” 兰心姑姑阒然抬眼,正巧萧沁瓷提步进了内殿,只留给她一个袅娜背影。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