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幸运的,郎君到底厚待他几分,没有像对待其他仆从那般直接杀了他。 人命如草,贵族世家眼里,没有无辜人命,只有不相干的人命与犯错被丢弃的人命。仆从再能干,也只是一件好用的器具。 寒武领完刑罚回来,外书房已经恢复如初,寻不到半点藉痕迹。 齐邈之从内舍屏风后走出,身上有沐浴过后的芬香,额发沾着水汽,一身窄袖骑装,英武飒。 红发带飞扬,他阔步行走,如云鹤般高贵冷彻。来至庭院,摘下数朵山茶花,耳边别一支,中咬一支,怀中兜粉花无数瓣。 仆从牵来骏马,齐邈之纵身上马。 寒武目送齐邈之远去,为中的人捏把汗。 不必问,郎君定是进去了。只要一做噩梦,郎君发作清醒后,必要进探望三公主。 寒武想了想,吩咐人:“去请医工来一趟,郎君要的那种祛疤伤药没了,让他再制一些。” 拾翠殿。 拂林犬在庭院拱雪,人们拍掌逗。 四面无墙的堂舍以竹帘帷幔避风,地上铺厚厚的绒毯,宝鸾跽坐熏笼旁,眼角挂泪打着哈欠吃早食。 傅姆一勺勺喂热食,宝鸾闭着眼,张开嘴,也不看自己吃的是什么。 她解了心魔,昨夜睡得很好,过于好,以至于早上起来还想睡。 前些天还在一刻不停歇到处与人玩乐的无双公主今天这般想道:这么冷的天,就该窝在屋里睡大觉呀。 玩乐哪有睡懒觉有意思,今天谁来请她,她都不去。 热食没有及时喂来,宝鸾叭叭小嘴,示意傅姆不要停继续喂。 傅姆冷不丁瞧见齐邈之,差点魂都吓没。 齐邈之做出嘘的手势,夺过傅姆手里的银勺,挥手暗示众人退下。 人们轻手轻脚离去。 宝鸾闭着眼等吃食等得急:“姆姆,粥,鱼粥。” 齐邈之舀一勺,吹吹气,吹冷些喂到她边。 宝鸾一口下,调皮咬了咬银勺。 她面白若梨,双腮被熏笼的热气熏出晕红两团,更显肤莹玉,吹弹可破。 齐邈之没忍住,掐她一把。 宝鸾吃痛睁开眼,猛地瞧见齐邈之一张脸放大眼前,她呀地一声,差点打翻案上的碗碗盘碟。 齐邈之反应迅速放下碗勺扶稳食案,宝鸾的早食得以挽救。 “我又不是鬼,你怕什么。”齐邈之啧一声,“就没见过你这么胆小的人。” 宝鸾道:“谁让你突然出现,没见过你这么无赖的人,故意吓人还倒打一耙。” 齐邈之咧嘴笑:“瞧你这气势,半点没减嘛。无双公主,十来天不见,别来无恙,可有想我?” 宝鸾盯着他手里重新端起的鱼粥,口而出:“你是个大忙人,我哪里敢想你呢。” 齐邈之一怔。 宝鸾面热。 她结结巴巴道:“我是说,我们、我们也算是朋友,嫌弃也好,同情也好,你总该同我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哪怕不再往来,告别一场也好,不是吗?” 低眸,又细声问:“我们应该是朋友,对吧?” 齐邈之搬开食案,一把拽过宝鸾,在她惊异的目光中,狠狠抱住她:“我们当然是朋友。” 他轻笑道:“至少现在是。” 宝鸾从齐邈之怀中挣开,齐邈之追着她头发,她尚未梳妆,一头乌发被他来去,得像个鸟窝。 她气鼓鼓道:“你别我头发了,还有啊,什么叫至少现在是,难道以后你不和我往来了吗?” 失而复得后,宝鸾格外珍惜现在的一切。齐邈之在她的过往里,哪怕他脾再不好,她也珍惜。 她捂着头发,用脚顶了顶被她远离的齐邈之:“你说话呀。” 第37章 双更 齐邈之眼梢微扬,一双桃花眼含如水,宝鸾瞥见他不怀好意的笑容,心头咯噔一下:糟糕! 下一瞬,齐邈之大掌摁住宝鸾双脚,宝鸾挣扎不得。 只见他抱住她一双脚放膝上,哈一起口气,手指灵活,隔着绢袜咯吱咯吱挠她脚底。 “好个无双公主,用脚顶人,坐姿不雅,叫你傅姆进来瞧瞧,瞧瞧自己教导的公主成什么样了。” 宝鸾最怕被人挠,尤其是挠脚板,笑得眼泪都出来,求饶:“不顶你了,再也不用脚顶你了,你放开我,我这就坐好。” “不必。”齐邈之笑道,“现在这样虽不规矩,但我也不是什么规矩人,咱俩这样对着说话,好。” 宝鸾笑一声呜一声,手抓着绒毯:“我不同你说话了。” “啧啧,出尔反尔,可不是什么好品德,我身为你的朋友,今定要好好劝诫你。” 宝鸾被挠得理智全无,下意识就说:“那我不要……” “嗯?不要什么?”齐邈之哼一声,“不要我这个朋友?” 宝鸾庆幸自己没有将伤人的话说出口,笑得眼泪汪汪,可怜兮兮改口道:“不要你的劝诫。” 她被他捉得毫无闪躲余地,既无奈又委屈,一双水濛濛的杏眼气恼瞪他,嘴里却连半句重话都没有。 齐邈之笑着笑着停下手中动作,敛神凝视她:“小善,只要你想,我们就永远是朋友。” 宝鸾得了这话,有些羞赧,又有些愧疚。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齐邈之将她这个朋友看得这么重。他都用上“永远”这个词了。 这可怎么办,她过去时常避着他,如今该如何回应他,才能不辜负他的心意? 齐邈之下一句道:“所以要是以后你嫁不出去,不必难为情,我娶你。” 宝鸾脸飞红,刚升起的拳拳动烟消云散,离魔掌的脚重新蹬回去:“谁要你娶,我才不嫁人。” 齐邈之哈哈大笑,歪倒半伏绒毯,宝鸾恼怒轻踹他好几下,他也没有回击。 他笑起来猖狂豪,眉眼自有一股风韵味,宝鸾忍不住斜瞥过去:“你笑什么呀。” 齐邈之道:“我笑你天真。” 至于如何天真,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经这么一闹,宝鸾吃早食的兴头中断,端碗再吃兴致缺缺,勉强吃一口,肚里便有了。 她朝齐邈之那边看,他没了笑声,倒在熏笼旁。 “你怎么了?”宝鸾推推齐邈之。 齐邈之没睁眼:“我困。” 说罢,他一伸手将她拽倒。 宝鸾枕着齐邈之的手掌才没磕到脑袋。 隔着熏笼,两人面对面侧卧。竹帘纱幔风中起舞,四周雪光亮堂,天地静谧,熏笼中火炉滋滋作响。 “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形吗?”他突然问。 宝鸾想了想,道:“记得。” “我不信,你肯定忘了。”他故意说。 宝鸾鼓起腮帮子:“我才没有忘,我记得可清楚了。那天里办宴,皇后娘娘牵着你走进来,说你是她的外甥,让我们和你一起玩,可你太凶了,大家都怕你。” “那你怎么不怕我?” “我也怕你呀。” “你怕我还邀我去你的殿玩?” “因为我看你一直打哈欠,我也打哈欠,我想你可能和我一样,没有睡就难受,所以才会发脾气。正好我想回去午歇,我带走你,你可以去我的殿小憩,其他人也能安心玩耍。” “所以这就是你第一次见面就问人要不要一起睡觉的理由?” 宝鸾脸红,小声嘀咕:“我那时才多大,再说了,你不是睡得香的吗。” 齐邈之睁开眼。 少女小嘴微撅,红润润的,乌浓长翘的睫,怏怏侧卧,闭着眼昏昏睡。 她向来多觉,一三食吃后皆要小憩,此时躺在他对面,虽是被迫拽倒,但已经做好顺势入睡的准备。 齐邈之抓起大氅扔过去盖住她。 宝鸾眯眼笑看他一眼,抱住大氅闭上眼继续歇憩。她随口问:“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 齐邈之轻描淡写:“还行。” 宝鸾:“你一来我就看到你眼下两团乌青,昨晚你肯定没睡好。” “那你要不要收留我在这睡一觉?” 宝鸾顿了顿,心想:他都愿意永远做我的朋友了,我收留他睡一觉有何不可?就算我不收留他,他自己也会赖下来的。 宝鸾将熏笼往齐邈之那边挪了挪,坐起来将身上的大氅叠好放到一旁,噔噔跑进寝屋,气吁吁抱出两轻薄被褥。 一给齐邈之,一留给她自己。 四面通风的亭堂,白雪积重,风摇枝晃,影与雪影隔着绿纱帷幔,似碧波晃。 天真的美人呼呼入睡。 一尺相隔,齐邈之从被中探出手,隔空抚碰宝鸾的眉目。 她已不是幼年时两腮嘟嘟的模样。 她长高了长大了,挽起云髻戴起簪珥,美得惊心动魄却又纯真无害。世间美人多,她是其中翘楚,绝美貌,百年难得一见。不知从何时起,他每次见她,都觉得她可真好看。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