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以不让她相送?是不想让她的眼泪搅了他远行的兴致吗? 她又不是哭鬼,最多掉两滴眼泪,又不会淹了他。 宝鸾将布老虎当做班哥,坏好几个。伤心过后,悄悄打听班哥走的那天,知会哪些人前去相送。问了一圈,得知一个都没有,心里总算平衡。 好吧,等他回来,只要哄好了她,还是可以继续当哥哥的。 半开的窗户有人跳进来,哗啦地一声,碰倒一个瓶。宝鸾从字帖里抬起头,隔着内室的珠纱帘,朦朦胧胧见那个人一身绯红圆领袍,大摇大摆朝里来。 有那么一瞬间,宝鸾以为是齐邈之,差点喊出口。 “二姐姐,做贼的人才从窗户进。”宝鸾扫视男装打扮的李云霄,依稀有几分齐邈之的影子。两个人是亲表兄妹,她又穿红,走路姿势故意学男人的大步,所以刚才才会一眼看错。 其实光看身高,就知道不是。 “说!齐无错就钻窗户,难道他是贼?”李云霄说着说着自得自乐起来,小声嘀咕:“采花贼?还真有可能,说不定他现在就在江南采花,不知采了多少个?别花母后的银钱才好。” 齐邈之被皇后派去江南,江南郡公下昭狱的时候,他就离京去了江南。 身为皇后外戚,这是齐邈之第一次做外戚该做的事。 齐邈之离去多时,宝鸾今天被李云霄提醒,才发现他走了很久:“刚才我还以为是他。” 李云霄面有得:“都说他穿红好看,我穿好也好看不是?哼,你竟然认错,我可比他俊多了。”上前来看宝鸾刚写的字,点评道:“字是好字,就是思念意味太浓。你在想谁,那个狭促鬼?” 她嘴里的狭促鬼,是指齐邈之。宝鸾练字时想的,却是不告而别的班哥。 因为李云霄厌恶班哥,所以宝鸾默声不语。 李云霄怜惜地看着宝鸾:“劝你不要想他,他在江南杀人呢。”叹气怅然,有些嫌弃:“杀了那么多人,差事还是办不好。真没用。” 宝鸾不想知道其中秘闻,她岔开话题:“要出吗?打扮成这样。” 李云霄神秘兮兮一笑,推着宝鸾去换男装。离开拾翠殿,没有乘肩舆也没有坐马车,而是策马出行。 在里骑马,是两位公主的特权。 宝鸾以为李云霄要骑快马冲出门,有些不安,不敢跟她一起胡闹:“快马也冲不过去的。” 李云霄昂着脑袋道:“我知道,他们拿盾挡。” 宝鸾眨眨眼,惊讶她的大胆,竟然已经试过了。左边看看,右边瞅瞅,不像是出的方向,心里更忐忑。 “去哪里?”宝鸾问。 到了地方,李云霄才告诉宝鸾:“这是昭狱。” 一丈高刷黑漆的大门,院子里种松柏常青树,看起来和寻常院没两样。厅堂上有穿五品文官服的官吏伏案办公,廊下驻守甲士,前来接的是一个穿四品下武官服的将军。 将军姓宋,笑容面:“两位公主驾到,下官有失远,还请里面坐。” 李云霄拉着宝鸾:“走,我们去见他。” 宝鸾大惊失:“是太子哥哥?”惊讶过后是喜,脸上溢而出的急促:“真的能见吗?” “当然能。”李云霄眼中闪过一抹黯然,携宝鸾到旁边树下说话:“我已经见过他,他不肯认错,也不肯和我说话,所以我带你来。也许你能劝他认错,你告诉他,母后不会怪他,只要他认了错,就能从这里出来。” 宝鸾眉眼里的喜悦瞬间褪。她推开李云霄,眼睛瞪圆盯着她,眸中悲愤,不可抑制的悲愤,痛声叫出来:“不!我不能这样做。” 对长兄的敬仰,盖过了她对皇权的畏惧。 让太子认错,就是让太子认罪。 宝鸾坚信,太子一直被幽,除了圣人犹豫不决之外,再就是太子还没有认罪。认罪之后,太子会怎样?宝鸾不敢想。 她急冲冲跑出去,跳上马离开,宁愿不见太子,也不要劝他认罪。 李云霄的咆哮声直冲云霄:“李宝鸾,你敢跑?我和你绝!永远绝,再也不和好!” 宝鸾头也不回,策马飞奔:“好啊,绝。” 昭狱,一间四四方方的僻静大室,太子李愈盘腿坐在窗边。 窗是两排大的直棂窗,往上打起小小的一道口子,能通风,也能看见外面的大门。 他看着宝鸾和李云霄迈进大门,再看着她们两个吵闹分离。两个人在说什么,他听不见,李云霄的咆哮声再响,也传不到这里来。 宝鸾骑马离开的身影,太子看不见,太远了,窗户口子装不下。他等了等,不见宝鸾回来,这就明白她不会再回来。 他笑了笑,苍白干涸的嘴扯着有些痛楚,暗想,小善肯定是被融融骗来的。 小善不会不见他这个长兄,除非融融让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融融护母亲胜过兄长。太子不怪她。 案上一张白纸,笔墨砚台时刻准备。看守的官吏常问询:“殿下,是否知错?” 太子斩钉截铁道:“我没错,何来知错一说。” 官吏摇摇头,这就退下。 窗外,风垂落树叶。两位公主先后离开,院子里恢复往的萧肃。 突然,有人捧着东西从窗边经过。太子定晴一看,那是个人头。 是相思的人头。 第88章 此刻的风,是刮着刀子的风,吹到太子面上,太子如坠冰窖,好似被冻结。 手捧人头的差吏在窗下站定,极为鲁地由双手换成单手抓攥,人头在他手里,犹如破旧的皮球,晃来晃去。 晃动该有血渍,地上却没有血,原来那人已经死去多,只剩一张干枯颓萎的面孔,所以没有血。 另一个差吏面走来,指着人头问:“亲人来领了?给了多少银两,托你带出去?” 手抓人头的差吏道:“呸!晦气!这奴哪有亲人?哪里来的都不知道,奔出来胡言语,说自己是太子的人,太子若下狱,他也该下狱,话没说完,一刀就被人砍了。” 另一个差吏笑道:“哈,原来这是个疯子,你留着疯子的人头作甚?” “唉,我想着万一有人寻他尸首,也能赚些银子,结果等了这么久,本没有人来寻。不留了,今天我就扔葬岗去。” 太子直直瞪着窗外,两个差吏有说有笑渐渐远去。光是温和的,照到人身上,却冷得让人打颤。 太子坐姿依旧,如同一座白玉雕像,年青英俊的面容若只看下半张脸,仍是光华灿然的。再往上看,就不是这样了。 他的眼里,像是空了一样,黑漆漆无神的眼,两行泪水潸潸下。 耳畔似响起相思从前的嬉笑声,贪恋地追问:“殿下,您相思的时候,会掉眼泪吗?” 太子微微仰头,眼泪悲得没有声音。 看守的官吏暗中观察,见太子僵直地坐着,双手攥得指节发白,却还是没有认罪的意思。官吏挥挥手,示意外面的人继续。 不多时,一排被枷锁的犯人踉踉跄跄从太子窗前经过。鞭子在他们身上,囚衣布血迹。 这是东岳丈陈家的公子们,也是太子娶亲后全力相助太子的舅爷们。 鞭子得越狠,公子们的喊冤声越是凄厉:“我们是去救驾的,殿下没有反心,殿下是冤枉的!” 太子笔直的脊椎这就弯折。 在他重新将板直前,人头又送到他眼前。 这次不是一个人头,是百来个人头,全是他悉的面孔,是他的老师们和属官们。 和相思一样,他们已死去多时,枯得没有血。 太子一个灵,猛地扑上前,他用袖子拭去泪水,试图看得更清楚些,可是每多看一次,眼泪就会涌得更多。 太子张着嘴,想要喊些什么,却一个清晰的字音都发不出。 不,不! 似玉山轰然坍塌,太子面上失去最后一丝血,几乎失去站立的力气。 官吏这时从门外走进来,他袍跪下,双手高举皇后金印,喊道:“娘娘口谕: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 像是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太子忽然又哭又笑,他指着窗外那些串起来的人头,笑得像是崩溃瓦解的破碎声,除了绝望悲痛,没有其他:“昔晋灵公残暴不仁,才有大夫士季进谏“人谁无过,过而能改,善莫大焉”一言,试问娘娘,本朝谁是大夫士季,谁是晋灵公?” 他仰面大笑:“罢,罢,罢!”铺开案上澄纸,一笔挥就。 太子的认罪书呈到圣人面前,圣人将太子从昭狱宣出,厉声痛斥:“孽障!心狗肺,你枉为人子!作在前,死不悔改在后,两个月,整整两个月,你竟毫无悔意!如今知错?盼谁原谅你?逆子,滚出去!滚出朕的皇,从今以后,你再也不是朕的儿子!” 圣人雷霆之怒,所见者无不心惊。紫宸殿几十个人和几十个内侍在殿内当值,呼声和脚步声全不见,除了圣人发怒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动静。 皇后在门口等候,没有进去。 她穿着常服,茶红的上衫和玉青绫裙,配柔和平淡,蓬松的乌发只饰了两金凤钗,像是寻常书香世家的夫人,有几分书卷气。着装打扮,眉眼神情,没有一丝凌厉,全是柔的。 太子从里面出来,皇后上去:“明达。” 这是太子的字。明达,在佛教里是通达三明的意思。 天眼智明、宿命智明、漏尽智明善男子。 太子出生的时候,皇后曾将他视作自己的生命。 太子停住脚步,他任由皇后握住手。母子俩面对面,却谁都没有看谁。太子目光空泛直视前方,皇后注视他的手,像个慈母般轻轻摩挲。 “明达,你是我的儿子。”皇后含笑,款款道:“以后要听话。” 太子面容平静:“朱承,是谁的人?” 秋狩那晚高喊“殿下快逃”的人,就是朱承。因为这一喊,那晚的事覆水难收。 救驾彻底变成谋逆,太子心中存的那丝念头,哪怕他曾经想的只是废后清君侧,也无法再辩明。 皇后怜惜地看着太子,这种怜惜和母亲的仁无关,纯粹是胜利者对失败者的同情:“明达,我的孩子,你将会锦衣玉食,安乐度。” 富贵闲人,幽闭一生。是皇后给太子的归宿。 太子对上皇后的视线:“母亲,我终究不如你。”他忽然一笑,犹如儿时般抱了抱皇后:“母亲,我去了。” 皇后拍拍他的背:“好孩子,去吧,外的生活会比你从前更快活。” 下午,皇后在延英殿接见贵夫人们。 皇后的笑容,比往更灿然,同贵夫人们说话,也比平更温和。贵夫人们在这般平易近人的娘娘面前,既高兴又困惑。 里有什么好事不成?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