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是万物生发的季节,三月的雨,总是有些别样的不同。 蒙蒙细雨扑面而来,为原本干燥的关中氤氲了一抹水汽。 文信侯府,早已年过半百的吕不韦正在书房小憩。 新君不在,秦王停灵一事全部在了他的身上,昨夜又劳了一夜,难免力有些不足。 年岁大了,容易缺觉,此时恰好来了睡意,自然不敢错过,也不在乎书房凌的环境,直接就着这贵如油的雨,鼾然入眠。 睡梦中,仿佛又回到了秦王逝世前的那个夜晚,也是这般雨霏霏,但却分外的饶人心神。 “吕相邦有礼了!” “你是何人,为何手持王令,从实招来!” “相邦容禀,小人乃我王内侍,常在外行走,不闻于名,今来访相邦,乃是奉大王之命,命相邦即刻觐见!” 吕不韦打量了一下面前这平平无奇的小厮,心中将信将疑。 “尔深夜来访,言说我王相召,可有诏令?” 那小厮摇了摇头,从衣衫的夹层处撕下一块绢帛,双手呈给吕不韦,恭敬说道: “今之事,秘而未宣,不录诏令,只有大王手书一卷,还请文信侯过目!” 吕不韦闻言眉头一皱,拿起绢帛,仔细的研读起来,只是片刻,他便将绢帛在油灯处点燃,随手一扔,披上衣衫,沉声说道: “走吧,确是我王相召,不要误了大王大事,你且前方带路!” 说着,二人便悄然离去了,只余下点点火光,在微风中翩翩闪烁。 三年前,王观澜将三尉虎符还给了秦王。 秦王拿到兵权后,立刻命吕不韦对三尉各军进行了整编调整,王也进行了不小的调换。 但是不调换还好,一经调换,原本天衣无的防卫立时出现了漏。 尽管吕不韦费尽百般心思来弥补,但同等兵力下,仍做不到尽善尽美,只能多加了五百私卫,才堪堪弥补漏。 也正是从那时开始,吕不韦才真切的体会到王观澜那深不见底的能耐。 但是,这般调整也不是没有好处,吕不韦与秦王就是借助这一漏,在不惊动其他人的情况下,做了不少私之事。 此时吕不韦正是通过一条隐秘的路线,绕开了,几名私卫的视若无睹下,悄悄潜入了秦王。 秦王并非秦王居住的殿,而是一座庞大的殿建筑群。 秦王有内外苑之别,外苑是王官署区,内苑是秦王与其后佳丽常居所,大臣非奉诏不得入内。 而在内外苑之间,有一片特殊的建筑地带,区域虽然不大,但却是整个王最为核心的所在。 之所以重要,其原因在于此地是除大型朝会及会见使臣之外,秦王最常处理政务的地方。 尤其是秦王病倒以后,就连朝会都挪到了此处。 昭襄王晚年,也是在此地处理政务的,两任君王均在此地公办,更让此地显得枢要了。 今秦王密会吕不韦之地,并不在平里理政的地方,而在一处略显空旷的独立庭院内,看起来很是幽森。 王自古多秘密,吕不韦见此陌生的地点,也不多问,只是跟在那小厮身后,低头止语,显得格外的谨慎。 吕不韦进的殿中,立时到身子一暖。 殿内角落里烘着一排燎炉,冉冉篝火,烧的很是旺盛。 “老臣拜见我王” “文信侯来了,坐,上茶!” 吕不韦看见大王,连忙躬身一礼,子楚听到声音,倏然睁开双眼,望向来人,出了和煦的笑意。 “谢大王!” 吕不韦又是一礼,这才在秦王对面的榻上落了座。 “这到了季节,天气就是这般不利,文信侯冒雨前来,不知外边冷么?” 子楚听着窗外点点滴滴的水声,淡淡的问了一句闲话。 “初时节,寒气未消,水汽乍起,此乃六时之道,天数也!” 吕不韦不知秦王用意,回答十分小心。 “天数么...” 子楚嘴里喃喃的念叨着,神情分外悠远缥缈。 这时,那小厮端上两蛊热茶,小心的奉给秦王与吕不韦,又小心的退下,没有一丝一毫多余的动作。 “文信侯,异人大限将至了!” 吕不韦闻言心内一惊,但脸丝毫不改,端起茶蛊,轻轻品了一口,笑着说道: “大王说笑了,区区小疾,医官大方已见神效,大王何故如此沮丧?” 子楚闻言摇了摇头,坦然说道: “事已至此,文信侯何须虚言哄骗寡人? 我身我命,莫如我知,文信侯与医官之言,寡人早知真假! 只是此时正值国战,寡人不愿坏了我大秦的千秋大业,故秘而不宣。 但时至今,寡人这里怕是瞒不下去......” “这...大王...” 吕不韦一声哽咽,手中茶蛊当啷一声跌落案几,他不顾桌上藉,连忙拜倒在一侧,颤声说道: “老臣有罪!” 子楚见此摇头洒一笑,挥了挥手,召过小厮,将案几收拾清,这才继续说道: “起来吧!” “呵,你这老杀才,寡人今强命医官为寡人开了虎一剂,可不是来听你请罪的!” 吕不韦闻言又是一颤,起身坐回到榻上,双手抚膝,身子绷得直直的,一副洗耳恭听的做派。 子楚见此又是一笑,恳切说道: “你我相知多年,异人能有今,也全拜文侯之力,你我情同肝胆,何必如此拘谨?” “这...喏!” 吕不韦闻言恭谨一礼,但身子还是没有丝毫放松。 子楚见此,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再强求什么。 “文信侯!” 子楚扶着案几,制止了想要上前搀扶的吕不韦,起身直了直,慨的说道: “得遇先生,乃是异人此生之大幸!在异人心中,若无那王观澜,我秦国柱石非先生莫属!” “大王过奖,老臣实不敢当!” 子楚闻言没有在意,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异人才德平平,能登上王位,全赖先生之功,若无先生助力,异人恐怕也只能如我那些王兄一般,死于非命。 先生所为,无异于开异人之新生,因而即使朝文武皆反对寡人逾制封侯,寡人还是固执的为先生请了这彻侯之位! 先生投寡人以桃,寡人自然报先生以李,伯牙子期,盖莫如此!” “有此一言,韦此生足矣!” “但异人今还有一事,要劳烦先生!” 吕不韦听闻此言,眼都不眨一下,起身抬手一礼,铿锵的说道: “大王请讲,老臣死不旋踵!” 子楚闻言,转身双手一礼,一下拜倒在地,声泪泣,涕泗横。 “有文侯此言,异人死而无憾矣!” “大王——” 吕不韦连忙膝行过案,不由分说抱起子楚,搀扶着他靠坐回榻上,退后一步,深深一揖,恳切说道: “大王此举让老臣如何自处?着实是折煞老臣了!” “咳咳咳!” 子楚干咳了几声,挥了挥手: “好!文侯坐,寡人这就说!” 待到吕不韦坐定,子楚缓缓说道: “我秦国大势,文侯不会不知,王储之事寡人一直拖延未宣,如今实在是拖不得了,我儿成蟜子政,不知文侯谁属?” 吕不韦闻言一怔,久久未曾开言。 秦王对成蟜的偏,朝上下有目共睹,但王位之要,岂是大王偏就能一意而决的? 且不说他与朝文武的看法,单说那远在前线的王观澜! 若是成蟜登上秦王之位,那王观澜岂会善罢甘休? 三年前他相见王观澜时,王观澜之意非常明确,他认为当今秦王德不配位,要自己教导出一任秦王。 现如今看来,王观澜之徒确实不同凡响,朝文武无不赞誉有加。 若是大王任,那我秦国少不得要掀起一阵风波了。 无论是从私人情,还是从家国大局,他都认为子政要比成蟜合格的多。 看着神情中抑着寄希的子楚,吕不韦终究还是没能说出违心之言,委婉的说道: “大王放心,对上那王观澜,老臣即使拼了这条命,也会从其身上撕下一块来!” 子楚闻言先是一喜,旋即一怔,最后想明白其中意味,落寞一叹,苦笑说道: “唉~相邦何出此言? 至于新王,寡人也属意我儿子政,那王观澜,想必也不会从中作梗,但是...” 说到这里,子楚沮丧的瘫坐在那里,神情说不出的悲观。 “但是我朝文武皆唯此人是瞻,大秦新君又是此人之徒,若是此人兴起齐田之举,难道我嬴赵一脉,就绝在寡人手里不成?” 吕不韦闻言沉思良久,缓缓说道: “大王,老臣不谈那王观澜是否有谋逆之心,只说我朝文武,虽敬此人之才,但绝谈不上为此人之首是瞻,若是此人意谋逆,绝对会落得个惨淡收场,大王过虑了!” 说实话,这三年吕不韦没少跟王观澜打道,但每每接触,从未到此人有什么野心。 要说权利? 他手握重兵,却极少干预军事调度,掌管七国谍报之要,却轻而易举的将其给了子政,三年来,此人甚至连邀功之举都未曾有过。 若不是亲眼得见,他也不敢相信世间竟有此等人物,所作所为仿佛只凭一股意气似的,丝毫觉不到功利之心。 坦率的讲,要说此人有篡位之心,就连他吕不韦都不敢相信,只有大王,心中那股郁结仍在,看此人总是不大顺眼。 子楚听到吕不韦的话,摇了摇头,没有辩解。 他难道不知道王观澜的所作所为么? 王观澜做事又没有隐瞒,他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知道又如何么? 他身为秦王,他非常清楚权利对人的惑,就算此人此时没有这般想法,可以后呢? 他考虑的是此人一旦有谋逆之心,朝文武没有人能制止此人,万一此人一时兴起,大秦国祚就完了。 这个险他怎么敢冒? “唉~我将去也,新君年少,托国先生以度艰危,存嬴氏社稷。 明寡人会召集群臣,以王观澜之事相,相邦不要表态,借机观望群臣态度。 若有暧昧者,相邦为寡人斩之,若有恶王观澜者,寡人会加以重用,此为钳制王观澜之举,望相邦为寡人护佑好新君!” “喏!” “若是...若朝文武无人敢于表态...那寡人会留下三份传位诏书,何人即位,自他而决,你帮寡人予王观澜! 倘若此人当真有意王位,相邦莫要与之争锋,带着蟜儿与子政,逃离秦国,做一任富家翁去吧...” 子楚将自己早已写好的三份诏书给吕不韦。 其中一份,写的正是传位与王观澜! 吕不韦接过诏书,心中一沉,双目含泪,望向秦王。 “大王,这...” 秦王长袖一挥,黯然说道: “时不我与,图之奈何?” “大王放心!” 吕不韦再次拜倒在地,浑身颤抖,咬着牙齿说道: “老臣在此立誓! 韦纵使粉身碎骨,也要护佑我新君不受欺辱! 他王观澜若胆敢有谋逆之举,老臣哪怕撞死在太庙之内,也不会让此人得逞,此心可昭,天地鉴之!” “咳咳咳咳!文侯快快起来,新君还要靠你辅佐,岂能轻言死字?” 子楚一边咳嗽一边挣扎着起身想要上前搀扶,吕不韦还不待秦王动手,连忙起身扶住子楚,手里不住的抚理后背。 虽然秦王开言安,但吕不韦心中已然下定决心,若是真有王观澜篡位那天,他一定会以死全了秦王之义。 他吕不韦出身卑,费劲半生心血扶持秦王子楚,登临相国之位,绝不是为了做劳什子富家翁的! 即使死,他也要死在这相邦之位上! 他吕不韦宁愿死在高位,也绝不默默无闻。 卑的子他受够了,一天都不想在回顾! “这...” 文信侯府的书房中,一身皂白宽袍的吕不韦被噩梦惊醒。 擦了擦头上的冷汗,起身来到窗边。 窗外的细雨已停,但天气还是沉沉的,阵阵凉风卷积着水汽扑面而来,使他原本茫的思维清醒不少。 “国事多艰啊...” 吕不韦长叹一声,起身向王走去,新君还未归来,他依然要坐镇朝局以防宵小。 至于新君,算算时,也快到了。 未来如何,也只能看天意了!dGLhtOYOtA.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