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鸿明白二娘身体状况不佳,也特请了罗老先生及其弟子夜守护在二娘屋里,唯恐有个三长两短,只是头前儿罗老先生还说有所好转,怎么突然的就恶化了。 那下人没有分寸,拍门的声响格外大,直接将怀里的少年闹醒了。 余锦年一睁开眼,就听见二娘不行的消息,当即就折起身子来要下,他背上疼,烧还未退尽,脸白得吓人。季鸿知道没法拦,先行下来帮他穿上鞋袜,忙忙慌慌搀扶着去往二娘的房间。 进去时,二娘正往外咳了一口血沫,紧接着就枕仰着头咳嗽,声嘶力竭地发,似是进不去气儿,一名药僮拿手巾匆匆抹去她嘴角血污,随便扔在桌上,便快步去取药炉上时刻备着的参汤。 清看出罗老先生脸上的焦急神态,又听着要灌参汤吊命,当即觉得天要塌了,她跪在榻旁抚顺着二娘的口,想让她好受些,待药僮一将参汤端来,她就帮着忙往二娘嘴里喂。喂一口,反而咳出来两口,清忙又扯了袖中的手绢去给二娘擦嘴,急道:“二娘,你喝一口,喝一口呀!” 余锦年踉跄跑过去,叫了声“二娘”。 清惊道:“年哥儿你怎么起来了!你伤得那么重……”是啊,家里两个主心骨都伤重,一碗面馆也烧没了,她说着说着就哭起来,平时有主意的一个人,如今却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二娘咳急,得厉害,气声在喉咙处似被拔高了一个调,余锦年拿过清之前给二娘擦嘴的手绢,果见绢子上除了血沫,还有灰黑的炭屑。他烧昏了头,只听着季鸿和罗老先生的转述,便当真以为二娘病情平稳,却忘了有些时候只是看起来平稳,实则却危机四伏。 那火势太猛,几乎是一瞬间就窜起来的,他虽是第一时间就把二娘推了出去,可毕竟二娘身体虚弱,进去的浓烟热浪对旁人来说或许只是短短咳嗽几天便能自愈,然而换成二娘,却没那么简单了。 痰中有黑屑,调高急,怕是入的热烟损伤了气道,也许喉咙和气管中已有了水肿,且观此情形,恐怕肺脏也不容乐观。 段明和石星等人闻讯也赶了进来,他们多多少少都受过二娘的恩惠,此时也跟着着起急来,然而他们都是局外人,再着急也比不过前那个少年人。 清又尝试着给二娘灌参汤,她不懂医,只知道参汤是用来吊命的,且一厢情愿地以为,只要灌进去了,二娘就能活。 余锦年看着二娘将嘴里的参汤尽数吐出,突然道:“拿刀来。” 清愣住,呆呆地看着余锦年,还是旁边的药僮反应快,迅速从罗谦的药箱里翻出了一把铍针,针似剑锋,惯常是用来破皮排痈的,这药僮见识过余锦年的“歪门道”,以为他是又有了什么起死回生的妙招,便想也没想就把刀针递到了余锦年手里。 余锦年接过刀,右手捏住,食指按在刀把,转眼间就将刀锋顶在了二娘的喉咙上。 所有人都被他吓了一跳,房间中还听得有人倒一口气,那给他递刀的药僮更是惊呆了,以为他是施救不成,就要亲自下手了结。 “锦年,锦年!” 余锦年回过神来,看到自己腕上攥着一只手,他也不由自主地倒两口,下一声唾沫抬头去看,是季鸿。针尖锁在二娘颈侧,已在皮肤上刺出了一个血点,余锦年四下一望,见众人都面带忧虑地看着自己,他手指恍然一跳,将那刀攥紧了,借着男人的力道慢慢移开。 季鸿将铍针从他手里出,扔在地上,咣啷一声。 没人怪罪,只当他是一念之差。 这时,二娘突然搐起来,眼睛大而徒劳地睁着,盯着天上。许多人围上去,罗老先生出几银针,刺在几大救急回的位上,周围吵吵闹闹,喊水的喊药的,还有清的哭声……余锦年却退出来,站在一旁愣愣地看着。 “我没想杀她。”季鸿闭了闭眼,听到身旁少年低声道,“我想做气管切开。切开气道以后,苇管,向里通气……” 季鸿听不懂所谓气管切开是何种方法,但是联想到方才少年举措,隐隐地也能猜中一二,又不由对他的大胆想法而惊愕,当世敢提出“骨皮”的唯有他一人,如今又说要切开气道,简直是惊世骇俗。 余锦年眼神微黯,说到一半便停下了,自嘲道:“算了,便是切开,也不过是徒增痛苦而已。” 他心里知道,二娘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本抵不住切开气道所造成的损伤,若是放在前世,万事俱备,他或许还能一试,然而眼下这种状况,谈何容易,即便是做了有创抢救,对二娘来说却与催命符无异。 季鸿短暂思索,立时皱眉,道:“我知你腹中有千万种济世救人之良方。但切开气道这种话,以后莫要提,也不要去试。” 此法若是成了,少年会被人捧作神医下凡,那是皆大喜,可一旦有一次失误,他就会沦为诸人唾弃的杀人罪犯,枷锁加身。所以无论如何,他都不愿余锦年去用这般危险的法子。 不知少年听没听进去,但倒没有反驳,反而低声“嗯”地应下。 看着罗谦救急的手段都一股脑地用在二娘身上,余锦年突然觉得身心麻木,眼前涌动的人头像是一尊尊木偶,失了线般的四处奔走。他想起养父遇刺倒下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场面,他卧在病上,看着门外糟糟一片,却什么都做不了。 重获新生后,他自以为可以挽救一切,结果到头来,还是什么忙都帮不上。 有人嘶喊了声:“娘——!” 余锦年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本就是携伤逞强,前一刻还烧得糊糊,后一刻就赶来看二娘,算是强撑着一股劲儿,又执拗着不肯让人扶,直到他倒下,被季鸿眼疾手快一把抱住的瞬间,季鸿才发现他后背透了,既有冷汗,也有微微渗出的血。 将少年放回上,着人重新给他上药包扎,期间他一动未动,纤细的睫却被沿着眼皮留下来的冷汗弯,许是情绪大起大落所致,刚包扎好,他就又烧起来,睡沉了连季鸿都叫不醒。 外头一片仓皇,过了会,段明敲敲门跟进来,黯然道:“……走了,没熬过来。就在刚才。” 窗外天光乍亮,雾蒙,窗柩被这两的雨水透,散发出陈旧的草木腐气,一张丝网沉沉地缀在角落,一圈一圈,却独独不见蛛娘。 “办稳妥些。”闭目静默良久,季鸿道,他侧坐在沿,被下搭着余锦年的手,十指错,一半无力,一半修长。 木死了,变成窗;蛛死了,结成网。唯有人死了,什么都留不下。 季鸿深有体会。 —— 但无论如何慨,眼下最要紧的事是要将二娘妥善安葬,清抱着穗穗,守着灵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碗面馆没了能主事的人,只有季鸿带着人前后安排。 先生进了门,立即开书讣白,亲做宝幡,剪岁数纸。 岁数纸是一束白纸条儿,有多少岁就剪多少条,走的是男子,则纸条尾巴剪尖形,若是女子,则剪成开翅。先生口中念念有词,整整齐齐剪了三十多条岁数纸,扎成一束,用竿挑在顶上,立在一碗面馆门前,以昭告四邻,这户有白事要办。 最后在灵柩前点上一盏长明灯,如此好一番动作,让人彻彻底底地相信,二娘是真的去了。 他们无意大大办,二娘又没有什么亲戚,只几家关系好的近邻来吊唁了一番,也都叹二娘命苦。 余锦年醒醒睡睡足有两,最的时候,他烧得浑浑噩噩,让人碰一下都觉得烫手。 停灵三,直到最后一天,转夜便要将二娘下葬,余锦年身上的烧才退净,但毕竟是大病一场,还虚得很,只觉得浑身疲软,仿佛是被人去了筋条,醒来时看到季鸿靠在自己前,眼下发青,手里还虚虚攥着一条汗巾,像是不知不觉间睡过去的。 他往里挪了挪,揪起一点被角,搭在季鸿肩上,却不料对方突然一动。 余锦年手还没放下,被季鸿睁眼瞧了个正着。 “醒了?”季鸿终于放下一口气,伸手摸到他衣下一层汗水,忙又马不停蹄地起身,在铜盆子里兑上温水,将手里汗巾浸拧干,走到边来给少年擦脸擦身。 他出了一身的汗,内衫透,黏黏糊糊地贴在身上,当然也是难受的,只好抬着手任季鸿摆。擦了前身又转过去擦背,罗老先生的化腐生肌药很管用,这才几天,他伤口就好了些,开始愈合,但仍旧不可大意。 余锦年侧着身子,半屈着一条腿,被季鸿仔仔细细地擦过了膝弯,一方软棉布沿着细长的腿形,慢慢往上擦去,灰白的棉轻轻拭过后稀稀落落的几块青紫,反衬得旁边完好无损的肌肤如脂一般,季鸿停下手,道:“明二娘出殡,你……可要去送?” “非亲非故,就不去了罢。”余锦年半张脸埋在枕里,分明的言不由衷。不是不想去,是不敢去,去了不知道说什么,更不知道做什么。 季鸿自然也不会强迫他,继续拿着汗巾擦背:“不去就不去罢。” 余锦年又忍不住问:“定了哪儿?” 他指的是墓址,季鸿说:“在文花坳,先生瞧的风水,枕山面水的好地方。过阵子盛,漫山遍野都是花儿,很有灵气。” 少年点点头,突然转过身,他衣还没穿,赤身体的只有间搭着点儿被角,就投进了男人的怀里,季鸿将他紧紧抱住,摸了摸他后脑:“哭罢,只在我这儿哭。” 余锦年摇头,哭不出来,只是想找个地儿藏着。 说着不去不去,结果第二天一大早,余锦年还是爬了起来,钻到厨房里擀面。他多未下,吃的喝的都是季鸿安排,只是他胃口不好,心情也低落,便是山珍海味,此刻在他嘴里都味同嚼蜡,一顿能吃上几口就不错了,更不提按时吃饭。 但是说来也奇,无论余锦年何时醒来发饿,哪怕是深更半夜,季鸿总能当即从厨下端来新鲜热乎的饭菜,好像那菜都是随口一说就能变出来似的。 这会儿进了厨房,才发现后厨灶上还炖着东西,有几人贴着墙睡得东倒西歪,都是风得意楼的名厨,有专做点心酥果的,也有擅长热菜汤品的,一个个儿都一副被折腾坏了的样子。 余锦年这才明白过来,他张嘴就有的可口饭菜都是怎么来的。 委实骄奢。 他叹口气,叫醒几人:“张师傅、刘师傅,醒醒!” 几人幽幽醒来,还以为又是季鸿来催菜,忙不迭抹着嘴边的口水爬起来,下意识去摸案上的菜勺,眼都还没睁开就连声应和道:“这就有、这就有!马上出菜!” 余锦年哭笑不得,无奈道:“不是……没有叫菜。这些子辛苦了,你们都回家去睡罢!” “余小神医?”众人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余锦年,终于回过神来,却没人敢走,生怕那位季大公子来发怒,他们只道是来做菜的,却不知自己做的菜都被谁吃了,更不知那导致他们夜颠倒的罪魁祸首正是眼前这位小神医。 余锦年见他们左右犹豫,只好与他们反复解释了一遍,又强调自己能够当家做主,几人才陆陆续续千恩万谢地离开。 送走了几位师傅,便回来面,他这做面条的手艺是二娘教的,若不是当二娘善心,将他捡回来,此时的他还不知在哪里游。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他吃到的第一口热乎饭,是二娘亲手做的手擀面,如今二娘要走了,事亡如事存,这一碗倒头面,也合该是他来做。 切煮卤剁酱,备瓜丝菇碎,烹骨高汤,样样细齐全。 季鸿醒来,见手边人空枕凉,刹那间有些失魂,昨余锦年退了烧,算是半好,他紧绷了三四的弦终于松下,积累了多的疲惫也加倍袭来,竟是睡沉了,连少年何时离开的都不晓得。于是披上外衫出来找,待走到后厨,才终于闻到一股悉的味道。 余锦年脸尚浅,未及病前红润,人也清瘦许多,但烹调起食材来仍旧娴无比。 进了门,他正将一枚煎蛋卧在刚刚做好的杂酱面上。 “这么早起就下厨,身体还没好。”季鸿关心道。 “嗯,没事。”余锦年微笑了下,将一双筷子斜在面碗中,两人一前一后去了停灵的屋子,将面摆在灵柩前,他上了香,磕了头,又观察过长明灯盏里还剩多少灯油,“就是想起要给二娘备一碗倒头面。” 尽过礼数,季鸿嘱他也吃点东西。 余锦年守到太升起,长明灯盏里渐渐没了油,师父掐着时辰过来引灵,前头一片喧闹忙碌,他虚虚晃晃地帮不上忙,才被季鸿着去后厨,吃了巴掌大一块糕点,又咽了碗面汤。 头到了,前头有人报长明灯燃尽,季鸿才往余锦年手里了一只碗:“去罢。” 一群人都等着他,漆黑的棺木已经钉死,原本返的气候也仿佛骤然间回冷了,余锦年捧着碗走到灵柩前,看到门外头高照,白朗朗一片青天,他深一口气,抬起手,将空碗猛地摔碎在地上。 师父拖长了音:“起灵——” “摔丧”这活儿该是长子来做的,本是摔碎焚烧纸钱的瓦盆,寓意去丧纳吉,好叫亡者顺利转世,民间也有习俗摔碗代替的。余锦年虽然与二娘并非血亲,但还有份情在,除却穗穗,也只有他与二娘最亲。 沉重的棺木在人的肩膀上,似乎将高壮的抬棺人都矮了三分,抱牌位的是穗穗,由清领着,慢慢走出巷道,余锦年跟了几步,脚下越加沉重,到底是没有跟着一起去,只目送着队伍渐行渐远。季鸿给他找好了理由,道他重伤初愈,不宜走动,实际上是余锦年自己怂,见不惯那种场面。 —— 二娘下了葬,入土为安,闹哄了好一阵子的客栈又终于寂静下来。 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全不过是沉默寡言而已,没有一个能吃得香睡得好,相比之下,余锦年倒像是那个没心没肺的白眼,面上比谁都平静,胃口也恢复一些,伤口更是好得比谁都快。 但是入了夜,在人所不知的幔里,却愈发地黏人。 季鸿知道,他其实难受狠了,这样的天灾又人祸,是好一番伤筋动骨,只是这些惊惶、这些惘然,都不轻易给别人看罢了。 伤口渐渐愈合,余锦年已能躺着睡觉,只是新疤初结的让人寝食难安,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更是像有一条小虫在爬,而且因为伤在背上,他自己反手也够不到,只能趴在枕头上细声哼哼。 “说明快好了,忍着些。”那疤结了痂是红褐一条,看着比新伤还狰狞,季鸿每次看都觉得揪心,他用指腹在结疤的伤口两侧不轻不重地摩挲,虽是隔靴搔的意思,但多少也有点效用。稍稍解了,便去拿了生肌膏来帮他涂抹。 背上微微发凉,余锦年抬头看他,唤:“阿鸿。” “嗯?”季鸿轻声应下,认真地用手指剜出暗红的药膏来,仔仔细细地抹在少年伤口上。应了这声,对方却不说话了,因这药膏涂后要晾一刻钟来慢慢收,他擦净了手,就拿了书来靠在上翻看。 余锦年在他面前本来就温顺,眼下更是神情渐软,目中橘光粼粼,呆看了一会儿,突然接着方才的话低声呢喃道:“没什么,叫你一下。就想着,你还在……还好你还在。” 季鸿翻书的手微一停顿,低头看去,少年正定定地注视着自己,他喉中发紧,放下书,托着余锦年的后颈凑过去,在他额头上亲了一亲,见余锦年没有躲开,他才将这个吻慢慢下移,到了鼻尖,轻轻一点。 之后虽没有退开,却也并未再进,呼织绵,两人却都异样平静。季鸿看了看他,无声询问,余锦年眼尾下垂,在男人手心里蹭了蹭,又微微扬起下颌。 季鸿这才慢慢向下,碰了碰他的嘴,也并没有多深入,只是含住了瓣,用舌尖若即若离地扫过,绵长地与他厮磨,但仅是这样,就惹得少年眼角绯红,仿佛是一张白皙的脸庞上被了两团胭脂,让人连多重一分都不忍心。 他微微撤开,又被余锦年揪住前襟,不让他走。 “锦年。”瓣相近,季鸿垂眸看去,拇指着少年一侧红透的眼角,心里百般柔肠,眼中万般无奈,低声道,“跟我回京吧。” 余锦年抬起眼睛看他。 “这里的家没了,我们再建一个……会有家的,我们的家。”季鸿道,“嗯?好不好?”DglhtOyOta.CoM |